这一世木已成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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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卡座里的menu是手写的,用黑色的墨水写在黯黄色厚重的纸上。字体很硬,一笔一划深具刀戈之气,转承起合处却又稍微圆柔下来,应该是出自英气的女子之手。
“魔”里有一面可以供宾客写字的墙壁,绿色的,上面满是零乱的涂鸦。
灯光暗黄,像一场故梦,红酒很醇,音乐很颓,女人很美。
浮生若梦呵。
再见丁振中,两年前曾经资助过漓江的人,是在一个夜晚,外面下着大雨,酒吧里很多人都醉得很厉害,有人抱着瓶子睡觉,有人在唱歌,有人默默流泪,还有人在角落里接吻,隐晦地互相摸索。
当时厅内的空气中弥漫的是Hotel Carlifornia的现场版,主唱苍凉的声音伴随着听众的尖叫和哨声,让整个吧厅充斥着暂时远离现实世界的遥远情怀。
漓江感觉有人走过来了,并没有回头,仍在专心地调酒,做得尽善尽美。做酒保的人都是很寂寥的,虽然每晚和不同的人交谈,却无法与之交心,故此只好在细节上自我娱乐打发时光。
做完这一切,有点空闲时间,和身边同样是做酒保的同事阿亮玩骰子。漓江总是赢他,除他以外阿亮很少会在骰子游戏上输给别人,这是因为他太精明于此。至于漓江赢的原因,阿亮说漓江是个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或许如此。
来人坐到漓江身边,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玩骰子。漓江又赢了一次,听见那人轻轻击掌。他扭头看了他一眼,呆住了。是丁振中。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
漓江低声道:“是你?”
丁微笑着点头。
阿亮开口了:“他每个星期都来。进来环视一番,喝一杯啤酒就走。起先我们以为是公安的便衣,后来才觉得不是。”
丁朝他笑笑,指指漓江:“我是来找他。”
漓江拉过他,坐到厅内一处安静的角落,叫两瓶啤酒,慢慢说话。他们身后是简洁的落地长窗,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对面酒吧的红色屋顶和路旁香樟树的枝叶,还有一角天空。酒吧眩目的霓虹灯下,城市的气息颓废堕落。
漓江坐在丁振中对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努力对丁挤出微笑。丁这时已点好烟,并没有抽,专注地看着他。蜡烛和墙角的落地灯把桔黄的光线晕染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明亮。漓江读不懂那个眼神,却莫名地感觉到安心和一点点快乐。
正在他享受光线和酒精造成的片刻宁静时,丁开口对他说:“这——两年,你还好吧?”语气如此温和,有牵挂的意味,漓江不难分辨出其中蕴含的是某种可以被称为好意的情感。没有来由的,他觉得可以信赖丁,于是摇摇头。
丁眼里满是鼓励,带着疑惑的神情,问:“可以说吗?”
漓江把自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空气里飘荡着从底楼传来的不分明的音乐,灯光迷离下,是丁振中关切的脸,茶几上的酒杯里,上好的德国啤酒很是醇厚。这种时刻、心情、氛围,让他不自觉地放松,放松到失去一切平素的与他人的距离和戒备心。他和丁谈起这两年的经历,和琐碎的个人生活,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太多的自怜,也不十分悲伤。
当漓江谈到曾经有一次为了业务,被人在异乡的马路上暴打了一顿的经历,丁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说:“孩子,你受苦了。”
漓江几乎没有朋友,这是由于他不善于和别人维持联系所至。此刻听到丁这么一说,有种被重视被娇纵的感觉,很温暖。记忆里,就连父母也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语。
丁问到漓江的现状。先前他一直皱着眉听,听到漓江说起前天胃疼得死去活来,眉皱得更深了:“你真不会照顾自己。”
漓江傻笑一声。有人埋怨原来是如此幸福的事情,他看得出丁是真的关心他而不是客套。
丁最后说:“漓江,你这样是不行的。我给你在A大报一个夜校班,学财务管理,下个礼拜三开课。”随即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那间大学的地址和教室号。
许颜的毒瘾越来越大了,需要人照顾,漓江本来想推辞,到底不忍心辜负丁的期望,唯唯诺诺点头答应。
丁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他还是老样子,笑起来的时候依然表情冰冷。可不知道为什么,漓江觉得他身上有种让自己总想亲近的气息。至于这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漓江将丁送到门外。注视着丁的背影,漓江发现,才两年,丁已经显出疲态,完全没有初识时的精干了,他老了。念及这一层,他心里一酸,脱口唤了声:“伯伯,再见。”
丁震动地回过头来,表情复杂地盯着昏黄灯光下漓江年轻的面庞,似乎要说话,还是背转身去。
他没有起步,站在那里,等着漓江再问什么似的那种沉默。
漓江终于还是问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丁没有转身,声音在夜色里显得低沉空茫:“你这么想知道?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个日子,不会太久。”
知道许颜吸毒的当天,丁振中就把戒毒所的事联系好了。傍晚,他亲自开车送许颜去了位于郊区的强制戒毒所。戒毒所本来已经没有空的床位,看在审计局丁振中局长的面子上,硬是帮他挤出了一个床位。
漓江承受巨大压力,只能选择把许颜送到戒毒所。因为他,许颜得不到家人的谅解,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她身边只有他。除了漓江,她已经一无所有。可现在他依然只能狠心地将她送到戒毒所,将一段未知的岁月留她独自面对。
他不想这样。他没有任何办法。
在所长办公室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丁和所长是高中同学,两人一见面就亲热得很,所长给他们泡了茶,问了情况并叫医生来做了体检。
之后三人又去了分配给许颜的宿舍。那是一间睡8个人的大屋,许颜睡在靠窗的上铺,漓江爬上去帮她铺好被褥,把带来换洗的衣服叠好,放到一边,此外还有一些杂志。许颜平时没事就爱翻翻这些图比文字还多的杂志,看得格格笑。
许颜看着漓江爬上爬下地忙活,站在旁边一声不响。戒毒所的管教向她交待着这里的生活设施,每天的活动日程和必须遵守的纪律,她都似听非听。丁在旁边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听管教的话,按时吃药,正常吃饭,多晒太阳,等等等等。
离开戒毒所之前,漓江和丁到医疗室见到刚才给许颜体检的医生。医生简短地介绍了检查的结果:“还好,她还没染上别的病,身体有些虚,毒瘾不太深。戒毒开始两天可能比较难过,只要熬过七十二小时,再加上配合药物治疗,用不长的时间让她的身体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还是不难的。”
漓江再三谢了医生,他们回城的路又冷又长,他不记得是否有月光。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石子被车轮卷起,啪啪地甩到路旁干枯的草丛里。
丁将漓江送到家门口才离去,漓江望着他的车开远,正准备进屋,耳畔传来风声,不及闪避,后脑已被钝重的器物猛击了几下,他倒下时最后的意识是:有人蓄意报复!
漓江在A城并无仇家,除了秦力。他在漆黑的夜色下,冰冷的地面上昏迷了几个小时,被丁振中送到医院急救。
如有心电感应似的,丁回到家后,刚坐下,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恐慌,胸腔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以为是犯病了,躺在床上休息了半天,仍觉得不对劲。记挂着漓江,赶过来一看,果然,那孩子不知道是被谁袭击了,倒在地上,血迹斑斑。
大惊之下,丁几乎站不住,扶住路边的一棵树站了半天才稳定了心神,将漓江抱上车,匆匆往A城最好的医院赶。
医生被急诊铃声唤醒,查看了漓江的伤势,摇头叹息道:“不知是谁下了这么重的手,简直要致人于死地嘛!大量淤血存留在颅内,必须立刻做开颅手术,从额头上方打开头骨取出血块。”
经丁振中恳求,当夜就做了手术。术后的漓江仍在昏迷中,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上面透着斑斑血迹。他那么脏,那么瘦,那么虚弱,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硕大的氧气瓶在床头立着,导管的一端连着透明的面罩,罩在他脸上。他像醉得很深一般沉闷地呼吸,他自己和丁振中都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振中整整站了一夜,清晨第一缕阳光爬过来,打在墙壁上,反射在漓江的脸上。所有的药瓶都亮得晃眼,所有滴下来的液体都有一种寒冷的光泽。他高烧不退,似醒非醒。手胡乱地抓着,扯氧气面罩和插在下体里的导尿管。丁只能按着他的四肢,不许他乱动,因为他的手上脚上都插着针头,得二十四小时不停输液。他不敢把漓江的面罩扯下来,可他呼吸得很困难,鼻子是堵着的。
丁知道那么粗硬的管子插在下体里会很痛,不就是怕尿床吗?替这个孩子洗洗又何妨?他把管子拔掉了。几天后,氧气管子也撤掉了。换纱布时,他端详着漓江的面容,头部的每一块骨骼都清晰明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漓江的脸,深深沉默。
医生说:“病人需要冰帽来降温,但本医院里没有。”什么是冰帽,哪里又有冰帽,丁振中不知道。听说省城的医院里有,立即开车过去借。听说病友用过,马上花钱去租。然而没有,传说中的冰帽始终没有得到。
有位护士指点说拿两个塑料袋子装着碎冰敷在病人的头部也可。他就用盆子接了水放在院子里冻结,砸成细碎的冰块,每天不间断地砸冰装袋,那些冰融了又冻,冻了又融。他的手也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漓江醒过来。
病友们说脑部手术的病人要吃核桃,那是“以形补形”。丁就去买核桃,买最大最好的那种。堂堂的审计局长坐在病床前剥核桃,常常剥着剥着眼皮打架,几乎要从凳子上栽下来。但他不能睡,他害怕,怕那些药水打完了来不及叫护士,怕漓江醒了他不知道,甚至怕漓江突然死了来不及道别。
甘露醇在冬天很容易结晶,医生说那是利尿的,病人需要通畅的排泄才能尽快化淤康复。甘露醇的晶体像棉絮一样沉积在瓶底,丁只要空闲下来就拿着瓶子摇啊摇,以加速它的溶解。就那样摇啊摇,摇啊摇,直到最后一片晶体消失,然后看着它吊在架子上,一滴一滴流入漓江的静脉。护士常责怪漓江脚背上的针头滚针,可那脚背实在太瘦了,已经被扎得青紫斑驳。一瞬间丁真想拦住她,护住漓江,央求她别再扎这个孩子了。可是不行,漓江这么年轻,还要活,活下去。
随后,漓江出现了脑梗塞,血液流通受阻,血管也变得脆弱易破。
活到四十多岁,丁振中第一次见到人的骨髓,那是漓江的。医生说抽样观测,若是骨髓变得清澈透明了,才证明病人康复得良好,才不会留下脑部手术的后遗症。比如瘫痪、失忆、失语或者痴呆。
然而那骨髓始终带着淡淡的血色。护士们簇拥在床边,赤膊的漓江弓着身子,被点数着脊椎的第几块第几节,在缝隙里猛地刺进一根粗得象钉子一样的针头。针头很长,仿佛有三寸,完全刺进去,针头里有个小小的细针活塞,抽动着,气压挤着骨髓流向玻璃针管。每当这个时候,任凭怎么折腾都没反应的漓江都会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就像是遭受着酷刑。
丁振中不敢再看下去。人们散了,他给漓江盖好被子,恨不得大哭一场。这孩子这么好,上苍没道理让他就这么死去。他的一生还长,还该有着大把大把的幸福等着呢,怎么能够就此撒手人寰?
也许真是上苍垂怜,一个夜里,漓江奇迹般地醒来了。丁振中歪在他旁边的一张床边打盹。他费劲地想了半天,明白了种种前因后果,挣扎着站起来,挪到丁身旁,抚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庞,跪了下去。
漓江在医院休养了一段日子,出了院,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戒毒所去看许颜。他的伤势虽然痊愈,疤痕仍在,怕她担心,买了假发套戴上。
当时许颜正在睡觉,看到漓江到来,很浅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淡。
漓江知道她是在生他这么久不来探望她的气,也不好解释什么,问:“身体恢复了吗?”
许颜说:“啊。”
漓江又问:“睡得好吗?”
她答:“有时好。”
“每天在这儿干些什么?”
“军训,上课,管教找谈话,再就是看病吃药。”
“都吃些什么药呢?”
许颜看了看漓江:“漂肠子,大黄片,626胶囊,还有中草药什么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漓江却心疼了,握住她的手,问:“你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