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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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及这情景,马蒂心中闪过一瞬自怜又嫉妒的情绪,以前在班上独坐着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戴洛与这些老同学的寒暄透露着他们毕业后仍然延续的友谊。先前的,马蒂来不及参与,毕业后和同学之间的断层更加的遥不可及,现在的马蒂简直像是个局外人了。有人靠到马蒂耳畔,一阵茉莉香味入鼻,她才发现法蕾瑞也同样盯着戴洛。
“你看看戴洛,帅吧?芽他现在是P&D广告公司市场部总裁,早就说他很有前途的。”法蕾瑞挪近了身体,用白而纤细的手指挥马蒂的视线:“克里斯多佛,听说体重不足不用当兵,毕业不久就去做贸易,专门卖鞋子到中东,再进口毛线原料回来,生意越来越大。皮埃洛做‘国会’助理,不过上次他的老板落选了,现在做什么我不知道。艾蜜莉,左边那一个,你看看有多胖,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她老公在深圳开工厂。还有夏绿蒂,看到了没?姘上了有妇之夫又被抓奸,现在官司都还没打完,你待会千万不要跟她提感情的事。啊,凯文,听说很不得意,工作换了又换,现在又跑回去念研究所,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马蒂不停地点着头,只是没办法专心地融入这紧凑的介绍。她的视线悄悄地飘向入口处,法蕾瑞简单扼要的报告让她感到焦躁。她真正关心的情报,法蕾瑞并没有提及,她又不愿意开口询问,马蒂气恼自己的软弱,开始怀疑法蕾瑞有意地在回避重点。再者,法蕾瑞和她从来不具有这样亲昵耳语的交情,她不太能习惯这突来的亲热。马蒂本能地缩起肩膀,正好一阵掌声响起,新郎新娘被簇拥着入席。侍者送上了第一道金碧拼盘。
戴洛亲了亲小女孩KIKI,转身向马蒂这边走过来,而法蕾瑞更加地喋喋不休了:“你待会一定要跟克雷儿聊聊。她到巴黎留学了好几年,简直变成了法国人,你的法语不是修得不错吗?洁思明坐在那边,她现在是单亲妈妈,我真不晓得——喔嗨,戴洛。”
戴洛含笑站在眼前。
“嗨,法蕾瑞。嗨,萨宾娜。你们两朵系花都是单独来哪?”
“席开得有点晚了,我们聊得正愉快呢。”法蕾瑞挪回了原本挨近马蒂的位子,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戴洛拉过马蒂右边的椅子坐下,“都太忙了,要不是这婚礼,不知道大伙儿要怎么才能碰面。尤其是萨宾娜,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第一章灵魂出走(3)
马蒂感激他用辞的方式,那么自然而然地就把她虚构为大伙儿的成员,但是他的语气却又包含过多的同情成分,就像是已经窥得了马蒂这几年来的惨淡生活,她一时间像是要招供了一样,低头拨弄自己的指甲,之后才抬头露出了微微的笑脸。
“还好啊。”
“真的好?”
“嗯哼。”
戴洛点点头,眼光落在地毯上,看起来心事重重。马蒂直觉地感到抱歉,抱歉自己破坏气氛的天赋。但戴洛的心事很快地就有了终结,他掏出了一本淡橘色的小本子。马蒂的眼睛却再也离不开这小本子了。
这是他们大四时的英文系通讯册,马蒂再熟悉不过。戴洛翻动纸页,在同学的通讯资料栏上,有密密麻麻的涂注笔迹,记载着七年来的物换星移。一切都变了。几年前,马蒂曾在一次温柔的激动中打电话给杰生,才知道杰生早已迁移。从此之后,杰生就变成了通讯册中可望不可及的一排字体了。戴洛翻着纸页,十三页,十五页,十七页,再翻过一页,就是教师与助教栏,马蒂的双手紧紧相交,她知道戴洛一定有每个人的最新资料,她必须看到杰生的讯息,但是纸页停留在马蒂这一页。
“找到。萨宾娜,全班就缺你的资料了。现在告诉我你家的通讯方法。”
马蒂原本要脱口而出说,我没有家。但她的双唇自动地说出现在的地址,又应着戴洛的询问,拿出了那早已过时的名片,让戴洛记载公司资料。
在马蒂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戴洛仔细地登记完毕。马蒂正待开口,法蕾瑞又插嘴更改了她的现址。
现在戴洛将通讯册放回衣袋中。马蒂突然觉得空虚极了,举箸吃了一些麻油花椒拌海蜇丝。她想要求看看戴洛的通讯册却说不出口,只好很犹豫地浅呷一口柳橙汁,又连下箸吃烤乳猪脆皮、美奶滋鲍鱼片和鲟鱼子酱,最后,夹起衬盘边的刻花黄瓜片细细啃了起来。
“啊,戴洛,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杯。”
酒席方才开始,凯文已经喝得两腮通红,他手劲很重地放下一杯浊黄的酒,溢出一些酒汁在马蒂的白瓷盘上。戴洛很爽快地接过凯文手上的酒瓶,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法蕾瑞朝马蒂抬了抬眉毛,用眼神补充着刚刚未竟的简报——跟你说过的,这家伙最近很不得意的吧?微醺的凯文转身从隔壁桌拖来一把椅子,将自己塞在马蒂与戴洛的位置之间。他与戴洛饮干了酒,突然面转向马蒂,很惊奇地说:
“我的天,你是萨宾娜?”
“不就是吗?”法蕾瑞风情万种地帮她答了腔。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马蒂感到凯文的脸一霎时更加通红。他用手背擦嘴,眼神在厚厚的镜片下闪烁着。俯身过来的戴洛遮住了凯文的表情,他为每个人斟了酒,然后举杯说:
“我们该祝福凯文,全班现在就剩凯文一个读书人了。来来,为咱们英文系二十三届最后掌门人喝一杯。”
众人都浅抿了些,凯文却一仰头就干了酒,倒过酒杯重重地在桌面一扣,砰一声,震散了拼盘上装饰的水梨雕莲花。“什么掌门人?妈的你别糗我。系上最后一个衰尾仔还差不多。尤其是戴洛你小子,说好要再念下去,一毕业全跑光,发达去了,剩我一个人跟那票小学弟鬼混。你调侃我是不是,啊?”
马蒂偷偷和法蕾瑞交换了眼色。凯文在班上一向很斯文,没想到现在一开口就是如此粗鲁的场面。戴洛却很轻松地给凯文斟了酒,神情非常开怀。
“哇操。你现在是高级读书人了,说话一点也不讲求逻辑。我们是想读书苦无机缘,哪像你走运,说读书就读书?在所里面当老大有什么不好?将来毕业更加高高在上了,大伙儿还要靠你提拔咧,你可别想跟我撇清关系。这么嚣张,该罚。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说啊。”法蕾瑞甜蜜蜜地说。
凯文再喝了这杯,人有点摇晃了,憨憨地笑着。
“念完了有什么打算呢?”法蕾瑞追问凯文。
“就再念下去碦,不然怎么办?念出滋味来了,干脆留在系上教书算了。”凯文低眸吸着鼻子,“教书也好,起码生活稳定。人生短短数十年,能尽情读书也不错,一辈子工作赚钱有什么意义?不如少活几年,多活点自我。”
“真悲情,你以为你是杰生啊?”
正要答腔的凯文却戛然而止,尴尬地低头搓弄着酒杯。众人都沉寂了。马蒂的目光扫过每张低垂的脸,某些念头在胸中一闪而过,但是思维突然变得很迟滞。
“杰生怎样?”
戴洛拉起凯文:“拿起你的酒,我们到你那桌去搅和搅和。”
“我听到了,杰生怎么了?”马蒂的声音很低,却很沉稳。
法蕾瑞用眼角余光偷瞄马蒂。戴洛坐回了椅子,他的眼睛直视着马蒂的双眼:“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知道了?”
“杰生怎么了?”
“萨宾娜你听我说,”戴洛说得很慢,很轻缓,“杰生他死了,病死的。都快五年了。我以为你知道的。”
“……”
马蒂差点想说我知道啊,以逃避这无助的尴尬,又想说死得好,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她多年来对杰生的死讯一无所知了。杰生让她孤立了这么多年,连死,也让她在死讯前落了单。马蒂的直觉是想落泪,但是为什么她的心灵和眼睛都这么干枯?戴洛伸手要轻轻触及她的肩膀,马蒂站起来避过了。
“萨宾娜……”戴洛也站起来。
“不要跟我,我去洗手间。”马蒂低声说,一转身却撞翻了侍者端上来的蕃红虾球,满盘红艳艳的虾子泼洒出来,披盖了凯文的头脸,全场讶然。马蒂转身朝出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达也看见了这情景,她习惯性地轻咬住右手指节,忘记了手上正戴着洁白的纯丝手套。
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总招待陈瞿生关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纤细的马蒂撞个满怀,高大的身躯仰天翻倒。旁边几人拉起他,陈瞿生将眼镜扶回鼻梁,正好看见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廊外。
饭店门口,穿得像皇宫侍卫的门童为她招来计程车。尽管往南走。她向司机说。
为什么说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边的。计程车走了一分钟后她又下了车,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来。
台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湾,那是高中时参加夏令营的去处。说是金沙湾,海滩的沙实际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当时,台风正好来袭,为期三天的沙滩活动,全部改成孩子气的室内团体游戏,只能在心中臆想着阳光下的蓝色海洋。有一次,她在饭后各自洗碗的空当时间里,跑到远远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样黯沉的大海翻腾着惊涛骇浪,海风呼呼狂啸,阒无一人的海滩像月球般荒凉,十六岁的她觉得非常的悒郁。怎么去金沙湾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吧?
因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进入潮中。
第一章灵魂出走(4)
这一天的台北非常诡异,天空出奇的蔚蓝,地面则铺盖了无尽的残枝落叶,而且都是青翠碧绿,都是在枝头上风华正茂就被狂风扯落泥尘的树叶。马蒂一开始还避着枝叶行走,后来索性踏叶而行,不停地走,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转弯。
如果人能从自己的灵魂出走,那该有多好?至少这样就不必背负太重的记忆包袱。马蒂越想逃脱,越是清楚历历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最渴望的东西都脱手离去,最不希望的境遇却都挥之不散。杰生的死讯对她造不成太大的悲恸,在心灵上杰生能带走的,多年前全随他而去了,这些年只剩下一个空壳,像是杰生放进天空的一只风筝,早不玩了,却忘记放松绑在这头的线。她想不透自己怎么这么吃亏,连杰生早进了地府五年,她还沿着线继续与那端的力道对抗,孤零零地在天际盘旋。
走了很久很久,她的汗湿了衣衫,上衣有一点歪斜了,右脚的鞋跟已经有些松脱,双踝沾黏了不少细碎的落叶。人潮一波波与她错身而过,看到她却不能看进她的哀伤。“多么落魄的女人。”他们想。是的,我是一个多么落魄的女人。马蒂用无神的眼睛答复他们的想象。非常落魄,连出席大学惟一好友的婚礼,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礼服穿。她身上的这套淡粉红色洋装,是这一年时兴的短上衣配百褶迷你裙,马蒂很想拥有一套却买不下手,最后总算在地摊以低价买到了这一套,回家穿上后才发现这洋装廉价的原因:上衣与迷你裙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大约是来自不同的瑕疵品货源。颜色的差距很轻微,正好说明了它们是廉价的拼凑品,正好凸显了它们主人的寒伧。
这些年来,换过的工作不计其数。每当新工作的振奋消失时,作息上的拘束便深深地厌迫着她,不自由到极点时就放手从头再来,所以马蒂未曾累积同龄的人该有的钱财和地位。杰生死了,但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忘怀:“萨宾娜,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说得好轻松,可是到头来,怎么变成了样样抉择都是为了向别人交代的局面?别人说总要找件正经事做做,所以马蒂上班;别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所以马蒂结婚;别人说心不在焉是不行的,所以马蒂辞职;别人说不可以游手好闲,所以马蒂又不敢让人知道她已辞职。
回想起来,马蒂简直一无所有。连她的丈夫也远去他乡,在她从来都不想去的南美洲,为她永远也不可能认识的人们建筑水坝,用精密的力学系数设计过的水泥拦坝,积蓄一整个山谷的温柔水域,多么伟大的工程!但是面对他和马蒂之间逐日拓展,像沙漠一样干枯荒芜的距离却束手无策。马蒂下意识地举手遮住眼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杰生,你却走得多么轻松……
最后她来到台北市与新店的交会处,这个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左边是野草蔓生、半荒枯了的河床,右边仿佛是个夜市,应该说,夕阳中尚未苏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