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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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房东一回家,我就惨了。
房东表面上是个出家人,但在我的眼中,她的真正身分其实是个把头剃光了的六十五岁欧巴桑。房东出家的原因不是看破俗事红尘,而是年纪大了,子女个个在外打拼,百般聊籁,生起了想进西方极乐世界的坚定念头,剃度出家是比较保险的做法。
房东不识字,但一遍又一遍听着录音带里的佛经与咒语,竟也硬背下了好些,一有机会便想炫耀。只要房东回家,我就得陪着她坐在客厅里“听经”,毕竟我很可能是她唯一一位普渡的众生。
“柯老师,你有没有听过金刚经?”房东兴冲冲地说。
“没耶。”我强颜欢笑。
那么,我就得正襟危坐听她念十几分钟的金刚经。
“柯老师,那阿弥陀经有没有听过?”有时房东会一脸众生遭劫的严肃。
“有喔,我以前带佛学营的时候有听过……”我最怕这种的,因为阿弥陀经落落长,长到我都快成佛了。但我没有一次阻止得了。
我是个有礼貌的小孩,绝对不可能中途找借口离开,而房东一念经就从头念到尾,跟我四眼相瞪到结束,四周法喜充满,我的内心却暗暗叫苦。若加上房东努力为我解经的时间,我就真的瞬间成佛了。
“师父!我今天好想听心经喔!”这句话,才是我唯一的解脱。
16 文学奖评审观察
几次受邀评审大学或高中的文学奖,都有不同的收获,也从投稿作品的题材与风格里,看出新世代文艺青年关注当代作家的趋势。
有别于网路文学里大量充斥的脑残式校园爱情,“为赋新辞强说愁”是校园文学奖作品的最大特色,可能是年轻作者最擅长的展演。若非参与评审,我绝对想像不到现代青年的烦恼如此沉重。回想起十年前自己还是高中时认识的那些文艺青年,他们的作文簿里也是“感时花溅泪”的高感度忧郁,想必这种历久不衰的愁绪,是世世代代文艺青年的传承的火炬。
那么,如何燃煮愁绪呢?大家有志一同的,都以“成长”当作大宗题材,在笔调上,文学一哥骆以军是竞相模仿的对象,其次是朱少麟,偶而出现几篇用大陆腔调说话的文章(文艺青年们,我们这里没有人这样说话!)。若在作品堆中看见模仿我的语言句型或出自我小说台词的变形,我就会犒赏自己一天的好心情。
此外,魔法师、骑士、半兽人、妖精、吸血鬼构筑的奇幻世界是校园文学奖第二大宗。线上游戏的“元素”取代了真正“奇幻的想像”,魔兽世界跟天堂两款游戏都剧烈影响创作的样貌。可以看得出大家对于设定职业与种族非常有兴趣,也迫不及待在文章中穿插大量的注释,告诉读者某个发生在异世界里的历史事件是怎么回事,让角色念出长达百字呢呢喃喃的咒语更是一种写作时尚。文学来自生活中的所见所为,每个世代都有不同的养分,六年级世代如我被大量漫画与电影所饲养,七年级八年级的文学则多了线上游戏喂食,采用线上游戏的元素进行写作一点都不奇怪,但如果作品只是一昧地复制游戏里的故事动线,很难产生新意。
相形之下,武侠小说就相当罕见了。魔法胜过内力,骑士帅过侠客,我多少感到黯然销魂。偶而惊鸿一瞥,我都会精神抖擞。
双胞胎的题材也屡见不鲜,最常看见其中之一宰了另外一个取而代之、多年以后真相大白。或是双胞胎从小失散,带着各自的命运相逢,这命运通常是象征光明与黑暗。应该看得出来我在讽刺吧?最浮滥的作品要开创新意也最困难,所以未来还是想看见双胞胎题材的大破大立。
妙的是,传统名校的校园文学奖作品最是四平八稳,笔调细腻很有技巧,擅长提炼题材,但在创意的表现上反而不如一般学校文学奖里天马行空的大胆,也就是说,前者好程度,后者却更好看。我猜,大概是彼此对评审的喜好压宝不一吧?
文学奖有时评审只我一人,那很好办。若达三人时大家得亲自到场讨论并颁奖,惯例是所有评审所见略同,毕竟作品好就是好、糟就是糟,到场只是决定名次的差距。有一次第三位评审给的分数几乎与我跟另一位评审大相迳庭,他认为的好作品我几乎都看到恍神,我忍不住问他标准在哪。他认真说道:“我比较喜欢意义不明、容易看不懂的文章,因为比较有思考性。”我大骇,又问:“那你最后有看懂吗?”他答:“并没有。”我只能在心中呐喊:“天啊!那就很可能是写不好啊!”
我很喜欢当面告诉所有参赛者我的感想与建议,甚至把我划满红线与标示好句子的稿件交给他们纪念。但也有惊吓时刻。某次评审中部某文学奖后,一位作品得到低分的作者立刻跑到我前面,咄咄逼人要我给个“她能满意”的答案,我详细举列我的看法,但她随即一一反驳,好像是我无法理解她的文章经髓,搞得我汗流浃背。其实文学奖是互相比较产生分数高低的,最好的、又不伤人的回答似乎是:“分数会低不是你写得不好,而是别人写得比你好。”
17 我的干尸室友
网路购物是个很奇妙的发明,什么都可以买到。
为了伟大的创作我常常得埋首研究稀奇古怪的题材,念研究所的那一阵子,我在写一部黑色惊悚小说“楼下的房客”时,为了取材,意外迷上了在网路上看尸体。看着看着,我很好奇线上购物有没有人在卖尸体的,输入关键字进去,结果跑出一百多笔各式各样的尸体资料。
“不是吧,大家都这么变态!”我咋舌不已,滑鼠飞点。
这些尸体的来源琳琅满目,有的是殡仪馆老板不在伙计偷偷卖,有的是医院院长不在护士偷偷卖,有的是警局局长不在警察偷偷卖,有的则是隔壁独居老人不小心死掉邻居偷偷卖,最恐怖的是爸妈不在儿子偷偷卖……卖爷爷。名目一堆,依照尸体的保存完整性、年份、产地而有价格上的差异,如果有特殊功能的话还可以喊到天价。非常专业的市场。
我彻夜未眠研究,终于相中了一具来自日本的二手海地干尸,又花了整整两天与世界各地的买家展开竞标,最后耗竭我所有的银行存款,终于得手。
一个礼拜后,国际快递送来了一个大木箱,等我拔掉木箱上的钉子后我已满身大汗,而房间里充满了奇特的、浓郁的、混浊的香味。尸体是一个海地男人,模样就跟网拍上写的一样:“三十岁,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皮肤黝黑,生前体健如牛。原产地:海地。”脖子上还挂着一本中文说明书,由卖家、也就是上一个收藏者宫本喜四郎亲自编撰。
读着说明书上的尸体使用方法,我不禁嘴角上扬。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五星级海地尸体。说明书深入浅出,唤醒尸体的方式就跟驱动一台电脑差不多。
首先,我把尸体抬了出来放在椅子上,使劲帮他活动一下四肢,然后把一本小学生用的字典烧成灰和在水里,倒在尸体嘴里,仰起他僵硬的颈子让灰水流进食道。第二步,我将耳机塞在他的耳朵里,连续播放二十四小时的中文歌。最后我躺在沙发上苦思应该给他什么名字,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后,我觉得给一具尸体太认真的名字很容易产生感情,长久下来一定很恐怖,于是我用力拍拍他的脑袋,大叫:“喂!醒醒!”
尸体reset,睁开眼睛。
一层灰色的膜轻轻覆在呆滞的眼睛上,眨也不眨,似乎对光没有反应。
“……”
“你叫尸体,尸、体!”
“欧……”
“我,是主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主、人。”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那天晚上,我努力跟尸体沟通,让他更了解我所使用的语言,但他生前大概是个笨蛋,要不就是脑子里的蛆太多,就只是欧拉欧拉欧拉欧拉地乱叫。
我放弃对话,直接命令他做点简单的家事。据说明书上写,尸体过去在宫本喜四郎家里做惯了家务,更早之前尸体在海地,是帮忙巫师采收大麻的农夫。勤劳是无话可说,又不必喂食、大小便全免、更不用带去公园遛,如果想打赏他,只要喂他吃几只蟑螂就行了。养他比养小孩、养狗还实在,台湾有一百万个家长都会同意这点。
但不知怎么搞的,事情没我想像中顺利。
尸体非常笨拙,我使唤了半天他也不懂怎么煮菜,叫他去楼下倒个垃圾,他也傻傻地站在垃圾桶旁边发呆,让我极为扼腕。半天过去了,尸体只会帮我抓蟑螂,然后一把塞进自己的嘴里,嚷着:“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这样怎么叫我向朋友炫耀呢?只是干掉蟑螂的话我买你做啥?杀虫剂六十块就好大一罐!我累瘫在沙发上,头又痛了起来。
退货?我心里有底,这次消基会可不会挺我。
18 九死一生蛤蛎树
由于我发誓不再唬烂造口业,前几天赶小说进度时坐在电脑前发呆,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一晃两小时,正当我困顿着若不胡说八道该靠什么维生时,眼泪忍不住就爆浆出来。
正在拖地的干尸室友见状,慢吞吞拿起拖把帮我擦干眼泪,虽然脏是脏了点,不过我的确感觉到友情的温暖,哭得更厉害了。
女友终于看不下去,提议开车出去散散心。
“去哪?”
“近一起的地方好了。”
把干尸室友留在家里看门,我打开车上的GPS导航,挑了离彰化颇近的埔里集集,油门随便踩一踩就到了樟木环抱的绿色隧道。怎么玩?我在路边小店买了本“死观光客导览”快速研究,里面有几个景点光是名字就非常吸引人。
“先去哪?这个九死一生坡好像非常恐怖!”我的手指停在导览里一个骷髅脸上,女友害怕地缩在我身后。
此时小店老板冷笑了:“要去九死一生坡,恐怕还得凑足十个人你才有生还机会。按照机率,你们有两个人,少说也得要二十个人同行。”
“真有那么恐怖?”我跃跃欲试。
“想要吃到蛤蛎,九死一生算得了什么!”老板用力拍桌。
“有道理!”我猛点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此时正好一台游览车紧急煞车,二十几个欧巴桑一下车就冲到毫不起眼的路边土地公庙狂拜,原来是什么都拜怎么拜都不奇怪的台客进香团。我见机不可失,立刻过去与欧巴桑磋商,邀请他们一起去挑战九死一生坡。
“那边有庙吗?”欧巴桑意兴阑珊。
“有的,那边有在拜Google大神。”我竖起大拇指。
“这个有听过喔!”欧巴桑们的眼睛同时发亮。
于是我们寻着死观光客导览里的指示,驱车来到赫赫有名的九死一生坡——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很陡的悬崖,下面有一条小河。
九死一生坡上有间冷清的杂货店,店里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国中生掌柜。
“不好意思,我看这么坡也没什么,为何叫九死一生呢?”我疑惑。
“因为要去下去的方法,就是躲在汽油桶里滚下去。”国中生指着坡上大大小小的汽油桶,补充:“稳死的一个一万块,坚固的一个五百。”
“为什么稳死的反而要一万?”
“因为死人用不到钱,不如都给我买线上游戏点数。”
有道理,于是我掏出一千块,买了两个坚固的汽油桶跟女友躲在里头;至于有钱的欧巴桑一听到稳死的一个一万,争先恐后把皮包打开。国中生收足款项,便一桶一脚把我们踢下悬崖。
“Google大神!Google大神!”欧巴桑们兴奋地大叫。
窝在汽油桶里不断翻滚而下,有速度又有离心力,非常惊险刺激,搞得我头昏眼花直接吐在桶子里。好不容易桶子摔进小河时才被浮力托住,缓冲停下。我摇晃爬出,看见女友正专注玩着手机;而那些欧巴桑则一个个缩在粉碎的汽油桶里,一动也不动。不愧是九死一生!
女友拍拍我的背催吐,我吐完一抬头,便看见一棵长满蛤蛎的大树随风摇曳,数百成千长在树枝上的蛤蛎发出喀喀喀喀的壳响声。我们误打误撞,竟遇着了蛤蛎树成熟的时节。
“好美喔!看起来好好吃喔!”女友很感动。
“能吃蛤蛎,就不忙说话。”我赶紧仰起脖子 ,像等待哺育的小鸟般打开嘴巴,迎接从蛤蛎壳缝中流出的金黄汁液,每一滴都好香醇甜美。
黄昏下,蛤蛎树突然盛开。无数蛤蛎壳啵啵啵啵同时咧嘴而笑,撑起里头肥硕的蛤肉,闪闪发亮的色泽好诱人。
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