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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散文与文论-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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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他的知性。他几乎是凭本能就抓住了善与恶的区别,一生都没有失去判断。

    我相信他们在记忆中有个永不消失的印记:不仅记住了自己的,也记住了别人的;不仅
记住了切近的,也记住了遥远的;他们将美好与丑恶、幸福与苦难一起记住了。于是他们对
于各种各样的机遇、罪与罚、美与丑、荣与辱,对于这一切的演化和重叠,都有个预料。他
们心底从来没有失去提防,时刻准备和背负着——背负着并不属于他们的责任、警惕,特别
是人的罪愆……他们有一个沉重而至善的人生,直到最后还给自己一个完美。他们才像人一
样活着。

    当苦难之丝缠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努力挣脱,但挣脱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将这沉重卸
下来加给别人。无法负起的沉重啊,如山石一样的沉重啊,直压下来,压了一生,把他们压
进泥土——最后那一刻他们想得最多的,大概还是苦难的根源;他们仍然没有从追思和质问
的立场上后退——这才是使人震惊之处。

    我惊愕而崇敬地看着那些消逝的身影。赞美已经远远不够了。他们一生有失误,有缺
陷,但他们的洁净不容置疑。我爱他们,我永远不忘他们给我的滋养。

    那一切在逼近,园艺场的树木毁掉了一半,下一步呢?我不敢想葡萄园最终的破碎……
为了阻止它,我们将付出最昂贵的东西。

    我为心爱的葡萄园投入得太多了;仅仅是一些眼前的问题,我也不知该怎样应付。怎么
安置小鼓额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雇工,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悉数交给了这片土地,几乎为它献
出了全部;她不能失去这片园林……还有四哥夫妇,他们的家就是园中茅屋,早已做好了在
此度过下半生的准备。

    我们将不得不寻找新的土地、土地上的居所。我的跋涉会倍加艰难。我并不认为以前有
过居所,那不过是风雨飘摇的驿站。愿那携扶一起的流浪再晚些来临吧;即便茅屋倒塌,我
们不得不牵上斑虎转移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悔疚。流浪也许是人生的另一种真实。

    我试着问过鼓额:“如果有一天葡萄园不在了,我们怎么办呢?”

    她眨巴着眼睛,反问:“怎么办?”

    “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后来说:“无论怎么,我们大概都不会离开平原。”

    她脸上马上有了一丝轻松:“就是说,你不会再回城里了吗?”

    “是的。”

    “是的!是的——那就好!我和四哥响铃,我们大家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好。我们不会
挨饿,我们会过得挺好,是吧?”

    她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也大声应答:“是的!是的!”

    她并未考虑将来的生活艰难与否,而是首先想到我们这些葡萄园里的人仍然能在一起—
—她关注和求助的是一份精神的力量。她企盼这个独特大家庭的扶助,害怕失去人间的温
馨。她为此找了好久好久,最后在葡萄园里才算找到了它;这种人间温情那么强烈地吸引了
她,她发现这有别于父母所能给予的,新奇又陌生……于是她紧紧怀抱了它,永不松开。

    对未来的一切我尚没有十分把握,但却不会因为返回平原而悔恨。我只有脚踏这片最初
结识的泥土、给我生命的泥土,才会准确无误地辨识这个世界。我遥望那座城市,那座给我
幸运也给我不幸的城市,一个念头从未有过地坚定了。

    柏老、“瓷眼”和柳萌,他们代表的一切所能强加予我的,只是远离泥土的一场虚构,
既丑陋又轻如鸿毛。当我动手和我的兄长一起去撕破它时,才看到了真实的土地。

    我在泥土上吸取力量,就为了有一天能再一次伸手撕破。

    不必存有幻念,这是早就开始了的一场拚挣。多少人为此付出了血泪心汁,他们已经长
眠不醒,却没人记起他们的光荣。

    是的,这如果真的是没有回报只有牺牲,那就让我牺牲吧。

    柏慧,你会体味到我在这场催逼下的心情。我从诞生的平原被驱赶到那片大山,像个野
物一样被追逐;后来躲到了你的身边;再后来又被追赶,我找到了一个兄长;我们一起奔
跑、跳跃,越过荆棘和地裂;最后兄长死了,剩下我孤单一人跑啊跑啊,一直跑回这片平原
——它是我最后一片大陆了,可它正在被掏空,很快只剩下一个小小孤岛。我现在就站在了
这个孤岛上……

    我迎着你投来的目光,感受它的温暖。这目光是不可替代的光,是带领我飞升的光,也
是让人追忆长思的光。

    我沉浸漂移在温柔的水流中,耳畔是哗哗的浪花抚岸之声。一天繁星映在水中,它们在
注视,长发随水漂流。丁香是永恒的花,它浓烈的气味让人回到某一个起点,找回青春的勇
气。是的,也许生命还依然新鲜,我要用这样的生命去对应这老朽的世界。我为我的葡萄树
剪去苍苍枝条,等待春天的新生。

    满园抽出的枝条翠绿簇新,蓬蓬勃勃,宛如少年那一头乌亮的毛发。多么好的青春啊!
野生生暖融融的气息吹拂大地,绿色植物一夜间茂长起来。小甲虫忙碌异常,白色小羊在沙
岗上甜叫。我走在新生的原野上,再一次感受你的目光。

    又一片绿色从脚下铺开,那是朝阳青茅;水潭里金光耀眼,细叶满江红密密铺展……你
的目光望遍了这片土地,又在问我:

    这就是你的登州海角吗?是的!来吧来吧,在这儿你可以伸手迎接扑面而来的春风,一
群群鸟雀和四蹄小兽都嗅着你的气息,簇拥着你,与你一起登上高高的沙岗。你用微笑安慰
这片原野吧。

    我把鼓额领到你的身边,你们紧紧相挨。阳光把你们映成了金色,连眼睫毛也像沾了莹
粉一样闪烁。这两尊连体雕塑是属于荒原的,她将在记忆之河永不消逝……

    围困迫近了。沉重的金属之声在夜色中响成一片。我听到鳗鱼在苇丛下恐怖呢喃。一个
笨重而结实的躯体即将碾压过来。

    我梦见了大青:它在葡萄园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又消失在篱笆后头。原来外祖母在那儿
摘豆角。我看见了她手里的白柳条篮子,泪水呼地涌出。我呼喊着扑过去,终于又有了自己
的外祖母!

    当跑到篱笆跟前时,什么都不见了。我兴奋得一身汗渍。

    真感谢“梦幻”这个玩艺儿,它可以在一刹时让时光倒流,再现出生动逼真的一切。梦
幻的意义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无法平静入睡。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头上沾了一点土屑,
它奔跑时脖颈那儿的毛皮一耸一耸。我甚至听到了那柔细的小孩子喘息似的声音。

    思念铺天盖地而来,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大青和它身边的一切存在于梦幻之中,原来
它们的灵魂并未熄灭。几十年前那个夜晚又异常清晰地凸显:风摇树响、野鸡啼叫、死寂无
声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铺的一层沙子,外祖母和母亲坐在黑影里。父亲早已睡下了——他
睡得着吗?

    刽子手是在下午,天快黑时才来的。这之前是怎样难熬的一段时光。知道他们要来的,
母亲和父亲守在大青身边。它不声不响地舔舔他们的手指,抬头看看天空。

    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子,走路一绊一绊,肘上挂个筐子,筐里有一根绳,一根木
棒,一把片子刀……他坐下抽烟,唉声叹气地捶腰。

    这都是母亲告诉外祖母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救下大青?肯定是父亲害怕了,妈
妈会拚死护住大青。我不敢想,不敢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过大青那双纯洁的眼睛,一生都不会饶恕。人类如此残忍就不配活下去。这个角落的
毁灭该是顺理成章的。

    在杀死大青之前,还杀死过很多顽皮的、可爱如鲜花的儿童;还杀死过温柔美好的女
性,无依无靠的老人……原来现在面临的仍然是一场生与死的拚挣。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
到呼号——那是午夜里手按创痛的长啸……别再呻吟了!

    也不能哀告不要流泪。

    谁为我的平原抵御那日益逼近的危难?

    “是我们”——哪些人又组成了“我们”?

    平原上一连多少天都传递着可怕的消息,不得不瞒着鼓额他们。人好像疯狂了,好像因
为垂死而残忍……一连好几个女初中生被强暴后又被残害,丢弃在桥下和灌木中;老人被拦
路抢劫者扼死在路边;大白天破门杀戮、奸淫……四哥脸色惨白地背着枪匆匆赶来,对我
说:“我发现那条恶狼了,追了十几里,还是让他跑了。我从后面打了三枪,没有打
中……”

    我毫不怀疑四哥会杀人,到时候他是绝不犹豫的。不过我又有另一种担心。那条恶狼什
么事情都做得出。

    四哥说他已做好了准备,拚上一死。

    面对着这张坚毅和绝望的脸,我发不出一声劝阻。因为劝阻也没用。

    一个人有时只想撞死自己。这样他才觉得完美——这个时代里已经绝少找得到追求完美
的人了。没有烈士,只有被折磨而死的人、失足落水者;更多的是苟活。

    “我想在那条路上埋伏下来……他会出现;上个月有人就见他把车停下,然后往海上
走……”

    我一声不吭。

    “打死他,我就走开。我不在园子里连累别人,你只把响铃照看好,让她做活吃饭就是
了……我知道那些家伙会追上我,我就把枪口顶上去。我要问他们:这之前你们哪去了?你
们也是杀人犯!我在开枪打死自己以前再杀死几个……”

    想到不孝的响铃,我的心软了。我握紧了他的手,让他坐下、坐下……“怎么办哪?我
的兄弟,就眼瞅着他们伤天害理?天哪,啊哦——”

    四哥被各种消息刺激着,又刚刚追赶那条狼回来,这会儿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怪异,就
像午夜大山里的猿啼——我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疯老妈妈的嘶喊……我的心像被搓过一
样发痛。

    响铃和鼓额都跑过来,她们呆望着,吓得大张着嘴巴。

    梅子和她的全家都在为我不安。梅子越来越牵挂我。她担心我会受不了,她太知道我目
前的状况了。她总试图说服我。她不愿眼看着白发覆上我的头顶。而她的父母更多的却是懊
恼。他们已经不屑于倾听女儿为我的辩解——我非常感激她为我所做的反驳,尽管这往往是
言不及义的。两位老人,特别是她父亲,提到我就怒气冲冲,到后来干脆阻止别人提到我的
名字,说:“算了,以后别讲他了。”

    梅子在冬天来临之前又来过一次。这使我们的葡萄园异常高兴。响铃倾尽全力招待她,
四哥亲自到海边搞鱼——那些打鱼人越走越远,他们要躲开芦青河和黄水河的倾泄物,所以
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吃到鱼了。

    夜里我们大家一块儿到海滩上去,四哥背着他的枪,火药上膛。斑虎警觉地前后探索。
月亮还是比城里清明,普照着平坦的沙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她看着这儿的一切都兴致
勃勃,而且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不住声地说:“多么好啊!

    多么好的地方啊!”——很早以前的海滩才算真正的美呢。满地野花薰人鼻孔,丛林一
片片无边无际,鸟群五光十色像移来荡去的花束。这会儿荒滩上草木成片枯死,露出干裸的
沙地;要找野花吗?连一蓬马兰都找不到了……到了海边,月色下看不清楚海水的颜色,所
以那汪成一片的油污和变了色的水都不明显。哗哗的水浪拍在脚下,使梅子兴奋异常地躲闪
着水溅。响铃在旁边端量着,拍着手嚷:“大妹子哟,大妹子真好哩,小雀一样好哩……”
响铃的话让大家都笑了。因为梅子长得小,这使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我不能让你自己在这儿,我这次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我们稍稍离开人群时,她
就这样说。我问:

    “你下决心要来定居吗?”

    “你知道我不会来——我是让你回去。”

    我挽着她的手,她这时用力拉了我一下。

    我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

    她已经这样问了多久……是的,为什么?……要说的太多了,这反而讲不清;简单一点
说吧,我是害怕——离开这儿会死的。我不是一个人,尽管看上去很像;我的本质是一棵树
时,离不开泥土和水,我经不住太多的流浪……我是一棵树,梅子你记住这一点,这也多少
算是一个秘密。这个夜晚你才明白吗?你明白了,就会明白关于我的所有故事以及我的怪
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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