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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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没事了竟咀嚼这样的东西,真令人惊叹。
她每一次吃过东西都一阵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说:
“我最讨厌那些上班时间窜来窜去的人了,他们不好好工作,从这个屋到那个屋——你
知道所长跟这叫什么吗?叫‘窜堂’!……”她常常像自语,又像忙里偷闲传授我一些知识
和消息,像什么“七月十七号十九点十分月食”、“三处处长有可能提拔,一个老姑娘帮了
他”、“男女都……”
这一回她暴躁地骂起了我后来的导师——副所长,说他是“伪君子”、“下流坯”,
“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最小气”,“野心比谁都大”,“说不定还是个‘色狼’”……
我对她骂的人当时不太了解,只觉得那是一个内向的、工作态度极为严谨的人。她对在我耳
朵上说:“活该,这个月要考察他了——你一定要填写‘不称职’!”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是个双下巴,敞得很开的胸口那儿吊着一尊金佛。
她皱皱眉头,严厉地叮一句:“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发誓!”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见她一双空洞的眼睛这会儿水汪汪的。好像她心怀巨大的冤屈,刚
刚寻到了一个复仇的机会,随时会像个厉鬼一样扑过去。我说:
“我不会为这种事儿发誓……”
“可人家都发誓了!”
……再没有谈下去。我已经察觉到什么。我那时才感到这座阴森森的大楼内,原来如此
地无聊和腐臭。我那次在填写考察票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凭着自己的感受和印象,认真
地给我未来的导师填上了“称职”两个字。我觉得坦然多了。
事后我才知道,“瓷眼”身边的人得知考察的消息之后,大约提前两个月就行动起来,
分别派人一盯一地做工作。大概我是被胖女人“盯”的对象。他们还派出骨干,开着车到下
边的几个野外作业营地,一一做工作;并根据谈话对象的不同情况,分别许愿和收买;遇到
难以影响的人物,就下大力气拉拢,送礼品、请客吃饭;如果仍不成功,就最大限度地孤立
和威胁对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还专门印制了所谓的“对照表”,表上对应开列了所
长的伟大功绩、另一个人的恶行——由于都是捏造的,所以这些“对照表”不准复印,而且
原件编号,事后收回,严密得令人吃惊。那些答应投否定票的,必定要被再三叮嘱,最后发
誓,还要发“毒誓”——我第一遭明白了什么才是“发毒誓”:即由发誓者念出“誓言”,
然后说自己若有违“誓言”,则自己遭受如何如何恶报、自己的至亲至爱遭受如何如何恶
报……不仅如此,还要最大限度地辱骂某个人、同时对所长表达无与伦比的尊崇敬仰。
发过“毒誓”似乎也就万无一失了。但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因为投票场所设在大楼会
议厅内,厅很大,投票人可以坐在远离别人的地方,于是所里就建议编制坐位次序表——每
个人都必须坐在被指定的位置上。这样,有人就暗中警告投票人:你最终是否按誓言投票,
我们都知道,因为你的前后左右都有我们的人!被警告者战战兢兢答:我一定一定……
于是一场闻所未闻的、最无耻最无聊的投票就这样开始了。结果无论对于谁都不算理
想。对于我的导师而言,他得到的肯定票比应有的少多了。这绝不是他的不幸。
那些投反对票的人,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导师的学生,是在他的直接和间接指导下成长起
来的。他们喝干了母亲的奶水,却要接受驱使回头噬咬母亲;有可能的话,就把她撕扯得鲜
血淋漓。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耻、更无义的了。当然,这样做的都是在学业和生活上毫
无指望的学生。
这一切,简单点说只是这样一个故事:几个可怜虫怎样围困一个天才……
对于我的导师,这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可笑之至的插曲;但从它揭示的本质而言,又足
以令人绝望。人的背叛和无义、蒙羞和可耻竟会达到如此地步。
我在那之后曾注意过几个人的眼神:他们都是在导师精心饲喂下长大的,亲耳聆听过他
的教诲,一滴一滴汲取营养,可是在那个时刻却残忍地投下了石块。违心和不义带来的痛苦
使他们不敢正视别人,一副胆小鬼的模样,看上去比以往更显得卑琐,走起路来缩手缩脚,
说话分外和蔼,像呵气一样……他们从此将被不幸攫住。
至于那些“瓷眼”身边的死硬分子,在这之后因为失望和嫉疼,脸都灰了。他们在这之
前太乐观,他们到死也不明白:按照发毒誓和收受好处、受过威胁的人数来计算,再保守也
不止收获这些反对票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尽管这只是一场小测验,一次资格考查,但因为涉及到如此严重的事实而使我倍加重视
——不得不认真对待知识分子的判断。
因为谁也不能否认,参加者百分之九十都是专业人员,都是有一定资历的○三所人士。
那么再苛刻一点的要求都是应该的。可怜的是,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无聊又无耻的游戏就在这
所大楼里发生了。
这就有理由让我们思考和怀疑:即便在所谓“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也并没有太多的
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在基本的、并不复杂的检验面前,很容易就显露了自己
的卑贱。
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有起码的洁净。首先是心灵的洁净,其次才是专业上的造诣。污浊
的人是不会有好的判断的,污浊是罪恶蔓延的根源。
我同时还注意过我的导师。他刚开始对这一切只是有所察觉——面对一场围剿自己的阴
谋毫无警觉是不可能的;但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这样一次微不足道的活动中,有人竟会花
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动用如此原始的方法去运作。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荒唐和可笑。他在
事后知道了这些,虽然略有吃惊,但还是微笑了一下。这笑容是温和的、遗憾的和藐视的,
更包含了深深的同情。
我会永远记住他的微笑。
那些丑类在这永恒的微笑中将永远卑贱着、绝望着;那些苟活者在这永恒的微笑中会因
百无聊赖而煎熬着、痛苦着。
他们在这无所不在的微笑中绝找不到其他出路。
我因导师的死想到了父亲。他曾被我恨了好久,我长久以来都把整个家族的不幸、把一
切的责任记在了他的身上。因为我亲眼见过他在最后的几年里怎样折磨小茅屋里的人。他去
世时我没能守在身边——这也免除了一生的记忆之苦。
父亲与导师的病一开始大概是一样的:心口疼。我记得父亲刚从南山回来时,被押到一
个小村里干活:刨地、翻土……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让他干:有一次让他去掏一口枯井,井壁
塌了,他差一点给活埋在里边。正做着活,不一定什么时候犯了“心口疼”,疼得死去活
来,满地滚动,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呼喊着,到处寻找土坎,把肚子死死地压上
去……我看着,见旁边的人笑,就认为这可能不要紧。他们说:疼一会儿就过去了,不要
急。我就和他们一起等待这疼痛过去。他是我的父亲啊,我眼见着他把十根手指插到了土
里。我等待着。这样不知过上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反正不会更短,父亲的手才慢慢
从土中抽出。他开始蠕动,试着爬起来。我不记得去搀过他一把。他的身上到处沾满了泥
土,脸上的土屑把他弄得肮脏不堪也丑陋不堪,我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脸蜡黄蜡黄,差不
多不看任何人,一站起来就弯腰寻找那把铁锹。他重新默默干活了。
都知道他有“心口疼”的毛病,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想起让他
看看医生……直到今天,我只要一想到父亲,就要想到“心口疼”,想到他在田野上滚动的
情景。
那个秋天好像只是一晃就到了结尾,大片的树叶被寒风扫到山壑里,接着是降霜。一个
孤独无援的人搂紧自己单薄的衣服,站在山崖上看茫茫晨霜,那感受一辈子也难以忘记。
我还能记得,那天太阳一点点升起,山地毫无暖意;太阳首先照亮了山下一片红薯地:
前不久还是碧绿的叶蔓被一场早袭的大霜给洗成了焦黑。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胸口那儿塞
得难受,但说不上是疼痛还是怎么——我被这突来的感受弄得站也站不稳,不知为什么只想
向着北方奔跑……我真的跑起来,一大早腹中空空就胞,吸着寒风,像被什么牵引了催逼
了,只是一个劲地向北、向北,荆棘刺破了脚踝都在所不惜,血流霜地而浑然不觉。
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平原的方向;那儿有片丛林,丛林中有个小茅屋——我原
来是在向着它飞也似奔跑啊。
我的脸在晨风中洗得木木的,嘴唇像冰,抿都不敢抿一下。我总不能这样一口气跑完几
百里路程,可奇怪的是我想都没想过在哪儿停留,只是要往北,北方有个揪心的东西,它是
什么我说不清……
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在那个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一头扑进了茅屋……我的千苦万
难的父亲再也没有了——他就在那个普降大霜的凌晨犯了“心口疼”……照例是滚动、滚
动,一直滚动到黎明。太阳刚刚升起时,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在人世间走过了多少曲折,曲折多得没有尽头,千难万难没有尽头——可是一大早他
就穿越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与他有好一场苦难的缠绵,真是难分难解,血泪交织。他好不容
易在一大早与之分别了。
多么神秘和费解的“分别”。我难以全部理解这“分别”,但可以感觉到它在一瞬间浓
缩了几十年的时光:并因为这浓缩而变得更为坚硬。
为了领悟它,我前前后后地想着父亲:在茅屋,在母亲身边,在回到山区之后……想啊
想啊,总离不开他在地上滚动、将肚子紧紧贴在土地上的场面。我突然心上一震——我想到
了什么?我想到了他那姿势,正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躯体与泥土融为一体——他正全身灼热地
贴紧、再贴紧;把手指插进去,那是要抓紧,就像抓紧母亲的衣襟……他最后就这样消解在
土地之中了,与之再也不能分离了。
我用力地想着父亲。略过一个个细节,简单些说他是大山里的一个穷娃娃,因为跟上一
个大官僚资本家——他的叔伯爷爷——才得以走出大山。从此他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他多么便捷地、理所当然地找到了一个幸运。世上的多少人无耻、做狗、在地上爬,无非就
为了找到这样一个幸运而已。但父亲长大之后,却开始慢慢地往自己的血脉上靠拢,这个过
程简直就是靠本能来完成的。他大概记起了自己是谁的儿子——那片大山的儿子、贫穷山民
的儿子。于是他的命开始有了着落。
原来一个人最最重要的,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
这简单吗?一点儿也不。这是最最基本的,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都常常缺乏面
对这个基本问题的勇气。人不愿意在血缘上确认自己,总是首先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
父亲很快离开了那个了不起的叔伯爷爷。
不仅如此,在后来父亲的同志决定处死对父亲有过抚养之恩的叔伯爷爷时,他并未依靠
自己的影响力去改变这个决定。全部理由很简单:叔伯爷爷是他信仰的死敌。
那个人被粗暴地处死了。但神灵会爱护和宽恕一个怀着热烈信仰的人,为着他的纯洁。
他的后半生受尽煎磨,在大地上滚动、十指插进泥土深处时,他拥有的还是那份热
烈……贫困、羞辱、难以忍受的摧折、巨大的病痛,都不能改变那份热烈,这不是个奇迹
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今后要好好地爱我的父亲了,虽然这已经有点太晚。
回想导师的死,不过是作为生者给他的一个总结。我的从身心深处泛起的尊崇和神圣
感,不是因为他专业上的高深造诣、无人比肩的成就,不是其他的一切,而仅仅是——他始
终记住了自己是谁的儿子——牢记了作为儿子的使命。
我从今以后要好好地爱我的导师了。
自从我懂得了人是可以分为“污浊的”和“纯洁的”两类之后,我的心就变得清明了。
从那以后我的判断就极少出错。当然还可以依据其他标准,但我发现那样会使我长期处于矛
盾和混沌状态。一个人只要是纯洁的,他就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