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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散文与文论-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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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出了生机盎然的枝叶,也看到了它结出的甘美之果。一切都可以证明它还在生长,远没有
死亡。于是我就得谨慎地对待它,尤其不敢伸出砍伐之手。我哪怕只剩下了仅有的一滴水也
要去浇灌它……我记起了在大山里流浪时遇到的那个恩人——沦落在那所山区中学的地理老
师、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每逢我好心好意地想象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要记起他。

    深深地怀念。他黑瘦的面容有时会让我全身战栗。这个人简直是神灵送到我面前的。我
遇上了这样一个好人,一生也就被说服了。

    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依偎在一起,谈各种各样的话题。他向我展示了一个多么开阔的世
界。正是从他那儿,我爱上了地质学,也迷恋起歌子。我不会忘记他的身世,至今听得见那
一天老校长绝望的呼号。我记住了那是一个大雪天。他死在一个最寒冷的冬天。老校长仰天
长喊:“他是一个孤儿……”

    一个孤苦伶仃的男人死在了大山里。

    他有一副大背囊,就搁在倒下的地方……从此我总觉得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有这样一副
背囊。也许是简单的模仿,我后来终于也制了一副,背在了身上。

    如果说是那个大山里的老师让我爱上了地质学,那么再明白不过的,是你的父亲让我背
弃了地质学。一想起这位柏老就让我心疼,还是把他留到后边再说吧……他竟是你的父亲,
真是让人无言。你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像我一样。

    我跟你讲过了我的父亲、我的家族。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有了这样的勇气。

    什么时候讲叙一下你的父亲呢?还是留待将来吧……

    我说过:有一段时间我那么渴望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多么愚蠢。我不明白无论一个人
有怎样伟大或渺小的父亲,对于他而言都无法改变。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残酷的事实。血脉
把一个生命牢牢地固定在一个位置上,让其一生都无法挣脱。如果神灵看着他不顾一切地挣
脱,会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徐芾利用为秦始皇求仙药的机会逃向了九洲,也许做了个王——人一旦有了机会难保不
去做王——但他注定了也是不幸的。大概至今还会有人向往这位传奇人物,幻想着类似的机
遇。徐芾的全部不幸都在于他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他的血脉决定了他与秦王不能相容。他
的忍受、欺骗、出走,一直强烈地吸引了我。来自于民间的传说都过于简单明了,好像徐芾
走得太容易了。传说总是把复杂的历史单纯化,把曲折深奥的故事通俗化。这样一来就损失
了好多真理性。

    你想过秦王是一个什么人吗?他能扫平六国,凭借的大概不仅仅是武力;他至少还有过
人的智谋。他身边有著名的人物李斯,有一班在当时称得上优秀的文臣,即今天所谓的“智
囊”。徐芾要在这样的人物面前遮遮掩掩,实现他那个庞大的计划,该是多么困难。

    可是徐芾已经没有时间选择了。他生在一个极为特殊的血脉上,只好迎着那对逼人的
“鹰眼”——秦王也长了一对鹰眼——走过去,把恐惧淹没在激情的沸水中。他暗中注视了
好久,也准备了好久,真称得上是卧薪尝胆。他对于秦王的历史就像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一
样,烂熟于心。

    从历史的观点看,比较野蛮的民族战胜比较文明的民族,是屡屡发生的。人类历史进程
上的全部不幸也许就源于此。当年狄戎对莱夷人的步步进逼、围困登州海角以至莱夷人的最
后撤离,就是一次最好的证明。

    遗留下的莱夷人隐于民间,差不多用去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沿着黄河、泰山山脉艰难
跋涉,返回故园。莱夷人的都城原建于黄县归城,现在只余下一截夯土城垣。他们后来的聚
居地是士乡城,一个临海的整洁肃穆的小城。他们在此得以保留和延续了莱夷人的文明。

    这个特异的民族靠隐蔽才生存下来。他们不是使自己的面目清晰显露,而是尽力使之模
糊含混。他们已经不能像祖先那样争土夺地,而是在失去立锥之地后悄悄聚拢。他们小心翼
翼维护着士乡城这块方寸之地,让精神之树在夜色里成长。当一个民族失去了土地的时候,
唯一顽强的维护方式就是保存和延长它的精神。而正是在这一点上,莱夷人差不多成功了。

    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到过士乡城,有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广布中
原,随着秦国武力的延伸又逐步东移,汇于齐都稷下……莱夷人最早发明炼铁术,织出了绚
丽的丝绸。随着铸出了最锋锐的剑、织出最柔滑的锦缎的同时,他们也创造了一些美丽的思
想。这些思想是当时人类社会中最为宝贵的东西。比如他们的“百家争鸣”之说,至今仍成
为思想和精神领域的一个原则……

    秦王灭了韩、楚、魏,又灭了燕与赵,最后只剩下齐了。

    齐在富裕的东疆,有渔盐之利,有第一流的冶炼基地,还有不可思议的齐国音乐,有稷
下学宫——秦对齐有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的倾慕与嫉恨。经过精心准备之后,一场血腥的征
讨开始了。秦王的目的是要执拗地做成一件事,即扫平六国,实现统一。统一大业对于一个
帝王总是具有最大的诱惑力。

    秦王要做的就是这样的“大事”。

    可是完整的国土只是外在的统一,如果它的人民没有统一的思想,也就缺少了内在的完
整——风头锐利、连灭五国的秦王绝不甘于任何有损于“统一”的东西存在,于是他就使用
了非常原始的办法消灭异端——把各种各样的思想、连同它们的载体和根源,统统埋掉或烧
掉。这多么痛快和省力。

    于是就有了“焚书坑儒”。这种壮举虽然空前绝后,虽然悲惨残暴,但结果仍无济于
事。各种思想会像灿烂的山花一样,开个漫山遍野。暴君从来弄不懂:思想不仅仅写在纸上
简上,也不仅仅存在于人的躯体之中。思想源于哪里?存在于何方?

    原来无所不能的大王找错了思想的真正载体和根源。他没有飞扬的想象和认知感悟的能
力,尽管扫平了六国,但在一些标志着人类根本性超越的条件——思悟能力上,则显示了一
种低能的卑贱。

    他不懂得山川土地之上就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他攫取了它们,却又要拒绝它们不停
地滋生的思想和精神,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思想的活力来自生命,只要有生命就有各种思索
和想象,它们如旋风如雷电如激流,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秦王只不过想干干抽刀断水的
傻事。

    这是非常明白的道理。现在值得探讨的是,当初是谁、是哪一个提示了秦王,向他指出
“内在的统一”被破坏的致命警示,引发了“焚书坑儒”呢?

    我反复揣思,翻破了史料,只能盯住李斯这个名字。因为这个人物来自稷下学派,也是
一个经历过“百家争鸣”的学人,是荀子的学生。他懂得其中的奥秘,他有揭破的能力。

    于是他做出了人类史上最大的背叛——建议秦王禁绝思想,祛除异端。

    一个疯狂地追逐“统一”快感的帝王,毫不犹豫地采纳了他的建议。

    于是骇人听闻的屠杀开始了。

    鲜血流到了东部——地势既然是倾斜的,西高东低,那么流到东部沿海地区就很容易。
这时的稷下学派会想些什么?

    徐芾会想些什么?

    他们只能寻找最后的退路。

    我们可以仔细查找当年淳于髡、韩非等人往返士乡城的年代,也可以推算徐芾往返故里
的时间。从地图上看,登州海角大约是最隐蔽之地了——伸入大海的一个犄角,而且四周有
海雾掩映下的零星岛屿……这个地方不仅是物质的驻地,还极有可能是精神的驻地。

    于是有一些睿智过人者所见略同,料定秦王会最终吞噬齐国,开始了深谋远虑的迁徙。

    首先是脱下“儒生”和“仕”的衣饰,改做其他。做什么呢?登州海角频繁的祭海活动
大大启发了他们。他们从此开始了访求神仙之术的“方士”行当。他们似乎看到了未来的一
幕:秦王垂垂老矣,白发压得他抬不起傲横了一世的头颅,开始憎恨无情的时光——不能掌
握时光的流逝,一切都无从谈起。秦王发现自己原来像草木,像咸阳街头的小民同样可怜。
他乞求永生,不顾一切。于是他开始厚爱方士。贪婪和强烈的永生的欲望,使狡狯的秦王双
眼迷蒙。

    李斯则深深地疑虑。但他面对这些“方士”,简直束手无策。登州海角上这些面目可疑
的术士们个个巧舌如簧,人人擅长神仙之术。他知道,禁除和杀戮都太容易了,这些人手无
寸铁。可怕的是秦王的态度;在嬴政看来,杀掉的就不是几个方士,而是千古帝王永生的机
会。

    李斯退却了。秦王一次次召见徐芾。

    在这个过程中,徐芾及其左右不会不察觉迫在眼前的危难:秦王的统治已经到达海角,
这最后的一块守地也将湮灭。

    彻骨的痛楚逼迫他孤注一掷地撤离,走得越远越好。对于秦王,徐芾丝毫不存奢望。这
次撤离的率领者无可选择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且很久很久以后他还将领受可怕的误解与唾
骂——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寄希望于大海中更远一些的岛屿——最好是秦王武力所不及的地方。当然他也做好了
另一种准备,就是必要时以武力还武力。于是他绞尽脑汁,借口海中有巨鲛阻拦采药船队,
向秦王索要三千弓箭手……艰难的智斗、遥遥的行程,这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没有办法。他的全部不幸与有幸,都是因为他是徐姓家族的人,他有莱夷人的血脉。
“父亲”是不可选择的,他一生下来就被决定了。他将卷入一场抗争;他将因一些不可思议
的事件去奔波、去愤怒、去呕心沥血、去九死一生。一个人只是成了一个家族延长的肢体,
流动的血脉。一个人并不自由。

    我长久着迷于这个历史人物的,就是类似的东西。因为我从他的行迹上,看到了所有人
的悲伤与狂喜……

    我能来到这个平原,来到古登州海角,难道不是神灵相助吗?我默认下这一点,感动得
一声不吭。

    29

    ……是的,你从未讲过自己的母亲,心中只有父亲。由于你从来没有与母亲相处,不记
得她的声音、她的模样,所以什么也说不出。你是被保姆带大的。而你的父亲因为太忙——
他这样的人总是很忙,要忙上一生——几乎没有怎么照料你。

    我能想象出你的孤单。你性格中的那份刚毅就是来自孤单。谁都说你的温柔,你的目光
和笑容总让人难以忘记。可是他们都没能认识到你的另一面……现在你又是一个人了。

    那个小提琴手近况怎样?

    我总无法忘掉他,甚至有点假惺惺的喜欢。我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以及他弄出来的声
音了。他仿佛是一个器械,一个聪明好用的器械——当时我这样提示,你就红着脸看我。其
实那时候你不存在选择,因为你那会儿并未想过要与他厮守终生。后来我们闹了那个大别
扭,小提琴手才毫不含糊地殷勤起来。

    看他拉琴,我觉得那把琴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你说这个感觉就对了,天才的琴手就
给人这样的感觉。我当时听了多不舒服。

    我当时并未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你与小提琴手是一起长大的。

    后来,当我不得不离开你时,我对自己苦涩的安慰也就剩下那一点儿了。我总觉得你们
会过得平静而幸福。我是深深爱着你的——今天承认这一点也并不那么容易。我任何时候都
被这种信念鼓舞着,并能够确认它的神圣。

    可我是因为恨才离开了你。这恨是真实的,这等于恨背叛、恨那源远流长的伤害和背
弃、恨一种把我当成“异类”的罪恶和阴谋——不用说你当时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它的颜色—
—我今天一点也没有小题大做,它是真的。我对你的全部诉说虽然芜杂,但最主要的一点就
是告诉你、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那时恨的缘故、它的理所当然……我的恨是神圣的,一如
我的爱。

    同时今天要承认(不如是追认)当年的恨像爱一样神圣,也是需要勇气的。

    原来为了恨,我才放弃了爱;只是后来,是现在,我才越来越发现,真要放弃是不可能
的。

    我爱得太深了,正像我恨得太深了。原来爱与恨是同一个东西。

    这就是我的认识,可惜它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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