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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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质上是一个艺术家,而不管是否从事了艺术的工作。如果一个人在根本气质上离这一切
很远,就不能算艺术家。因为他们寄生在艺术之树上,而不是用心血浇灌了培育了这样的一
棵树。
愿你真的拥有你自己的树。愿你一开始,就能与另一些人有所区别。
水手
一
真正的作家天生应该是个水手。这使我们想到了写出《白鲸》的麦尔维尔,还有搏击在
密西西比河上的马克·吐温,以及那个硬汉杰克·伦敦……他们都有过水手生涯,一生都在
生活的激流中搏斗。
长长的流浪,无边的海洋或漫漫的大河,水声,涛涌,遇险与生还。这一切都与文学的
壮丽、传奇的声响交融在一起,难分难解。
作家是思想者、记录者,也是个浪漫的儿子。他天生应该是长于行动的人,而不仅是思
想,是精神的漫游;即便躯体也要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上流荡才好,让冰凉的水流冲洗他,
直到拍击冲刷出那难忍的欢乐和痛苦的歌声。
真正有个水手名份的总是极少数。可是他们要有水手的实质,有那样的情怀和向往。不
然,即便真的吃过甲板上的饭水,也不过是个乘船的人,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平庸气、小地方
人的偏狭嫉恨。人一生下来就脚踏着一块甲板,区别是有人能迎着风浪始终站立;而有人不
得不跃下,四肢并用。
这块陆地眼下已是从未有过的颠簸和摇动,随时都会在击打挤压下碎裂。人哪,甲板上
的人哪,不要因恐惧而逃遁,不要呻吟和出卖,不要背叛,不要放弃。同舟共济吧,生存
着,互助着,同情着,英勇着。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水手护住了女人和儿童,护住了所有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他们为孩子揩去泪痕,为老
人披上寒衣。这艘拥挤的船已不堪重负,龙骨发出了格格响声。水手坚持着,准备着。他们
默默自勉,那一刻来临时,他们将奋不顾身。
是的,那些险奇的经历也许常常是止于幻想。这样也热血奔流。到遥远的地平线的那一
端,把挚爱的生命系到纤若发丝的什么上,让其颤抖和惊惧。生命在这一刻变得光焰四射,
璀璨绚烂了。疯狂的浪涛拍过来吧,拍到胸膛上、脸上,把桅杆打折吧。
世界变大的一刻,人就变小了。不再为一己的荣辱而惴惴,不再为眼前的虚幻而激越。
真实的存在、揪心的痛楚,这些都要伸手抓住。要有勇气面对它们。它们是我们自己、是我
们的。我们也会化为它们。从这一刻开始就学会了藐视,学会了嘲笑,学会了安定。
在浩淼的水波面前,人还剩下了什么?
剩下了知性和自尊。那就紧紧地拥有它吧。
人如果失去了它,就将一无所有。无限的大对无限的小,无限的沉默对无限的喧哗。这
种尴尬让一个人感到了,他才能开始告别童稚状态。
作家处于童稚状态是可怕的,也很可惜。这种“童稚”绝没有真正儿童的可爱。这是不
堪一击的软弱和浅薄无知,是人类甲板上的多余人。
被腥风苦雨洗刷过,踏上岸,大地也在摇动。真正的水手四处张望,寻觅自己的故园。
到处都是一片汹涌,是呼叫和啸动,是未知的深度和难测的定数。
人的命运之河,曲折之水。人能够感知的有多少?目击的有多少?真实记录的又有多
少?作家,像水手一样的作家啊,他们手中握住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命运的桅杆。
桅杆被打碎的那一天,会化为屑沫飘动。但总有一支迎着潮涌挺立的桅,它将驶向地平
线,在永恒的太阳下闪出金色。人的光荣凝聚在上边,人的尊严也凝聚在上边。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二
当过水手的人不一定能完成那个向往:一位作家。而真正的作家的确会拥有水手的性
质。在这个狂想和梦呓交织的嘈杂世界上,各种垃圾正铺天盖地地堆积。
可是水流仍旧像世纪之初、或更遥远的记忆中的时世一样,滔滔不绝。水流就这样平淡
无奇地冲去了垃圾。水是洁净的、温柔的,也是无情的。在这世纪之水的分扯之下,什么都
分崩离析了,只留下了一个个属于水手的岛屿。
它们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天上的浮云与之对应。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秋日二题……又是一个秋天。匆匆的、冰凉的秋天。我在窗前伫立,我坐下来……感觉
着,追思着,以此来面对自己的秋天。
感动的能力……
麻木的心灵是不会产生艺术的。艺术当然是感动的产物。
最能感动的是儿童,因为周围的世界对他而言满目新鲜。儿童的感动是有深度的——源
于生命的激越。
但是一个人总要成长。随着年轮的增加,生命会变钝;被痛苦磨钝,也被欢乐磨钝。这
个过程很悲剧化,却是人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过人是相当顽强的,他会抵抗这一进程,从而
不断地回忆、追溯、默想。这期间会收获一些与童年时代完全不同的果实——另一种感动。
感动实在是一种能力,它会在某一个时期丧失。童年的感动是自然而然的,而一个饱经
沧桑的人要感动,原因就变得复杂多了。比起童年,它来得困难了。它往往是在回忆中,在
分析和比较中姗姗来迟。也有时来自直感,但这直感总是依托和综合了无尽的记忆。
人多么害怕失去那份敏感。人一旦在经验中成熟了,敏感也就像果实顶端的花瓣一样萎
褪。所以说一个艺术家维护自己的敏感,就是维护创造力。一个诗人永远在激动中歌唱,不
能激动,就不能吟哦。
可是从很久以来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许多诗人可以无动于衷地写出诗篇……
诗人即便在描写腾腾烈焰,也是冰凉的、平淡的。他无法写出烈焰的形与质,他的心无法点
燃。
这样的诗可能徒有其表。
诗篇永远在传递一份心灵的感动。他在那一刻、那一瞬中的震颤被文字固定下来,才不
会消失。这样的文字掩藏着怦怦心跳,那脉动即便在千年之后也会被读者摸到。
相反,有一些文字涂得老泪纵横,一片淋漓,也仍然不能使人在阅读中产生共鸣。作者
只是凭借某种语言惯性往前推进,只是适应一种语境而任其衍生,他面对着表述世界的同时
并没有面对着灵魂,不曾热烈地拥有,没有惊叹、狂喜、沮丧和战栗之类的情感因素生成并
从心底泛开。他不过在操作和游戏,游戏也有好多种:热情的游戏,冷漠的游戏,痛苦的游
戏,酸腐的游戏,胆大妄为和道德沦丧的游戏……
这个世界上真的就没有令人感动的东西了吗?
或者说,既然不再感动了,又为什么会有成群结队的诗人呢?
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难道他们真的是从幻想中来,又要到物欲中去吗?在这
熙熙攘攘的生之旅途中,就是一只动物也会狂欢和号叫,它并不等于人的感动。
诗人的父母和兄妹、与他们差不太多的人群,以及承载了这一切的土地、土地上的城市
和村庄……值得牵挂的东西太多了,到处都与诗人十指连心。痛楚能顺着青藤传感,哀伤会
伴着秋雨扑地。无情流逝的时光催逼着你我他,不停的劳作也驱不尽内心的孤单。为昨日今
朝的爱怜,为那些无望的真实,或感激,或焦思如焚……
激动不会频频而至。它作为与生俱来的一粒种籽,只要不霉变,就会潜藏心底。它在适
宜的时刻会突然萌动,让人难以忍受地胀大生芽。那一刻人会觉得被什么拨动了、摇撼了,
心灵的重心轻轻一移。这种感觉才真正难忘,它能刺伤一个人。为了修复,他就不停地吟
哦。
诗人会抓住那难忍的一刻,记住它形成之初的一刹。它正缓慢地成长发生为一个事件、
一个故事,用稍稍松软的躯体将这个核儿包裹起来。可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会固执地追问和辨
认那短短一刹:到底是什么使我感动?它藏在了哪儿?
那是一个点、一个关节。要抓住的就是它。
它与一个生命的全部奥秘纠缠一起,它不过是刚刚被牵了一下,全部生命就立刻震抖,
人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困意全消。
要抓住它却非易事。有时得从头索起,小心翼翼。要把整个感人的事件或故事的环节拆
卸数遍,推敲抚摩,最后把滚烫的一环留住。
这之后他将轻轻惊叹:啊,是它啊,是它伤了我,碰了我,撩拨了我,让我百感交集。
天啊,是它啊……为了安慰和报答这一刻,他默默念想、自我叮嘱;用清洁的思悟之流把自
我从头冲洗了一遍。
所以说,一个人葆有感动的能力,往往会比较纯粹,也才有可能是一个诗人。
语言:品格与魅力……
由于过分地宣传了“语言大师”的某些特征,尽管这些特征在他们那儿也可能是微不足
道的,但还是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后来者。一个热衷于文学艺术的人有时首先会在语言上迷
失。
人们都坚信文学就是语言的艺术,于是千方百计抓住自己的语言,做了艰辛的努力。谁
能怀疑这种努力?
为了使语言深重地打上自己的烙印,一个人是可以不择手段的,比如公然胡说八道,藐
视当代语言习惯,杜撰甚至强加的一份“群众语言”……这样做的结果当然并不妙。
那些过分机智的或极具特异色彩的语言诚然容易被记住、被传流和津津乐道。但它们在
一个好的艺术家那里大概只是适时而至、适可而止的。他们不会把精力用在追求这样的语言
上。
语言的功用即便在一部精妙绝伦的文学作品那儿也没有太大的例外,它不过是更清晰、
更简洁、更准确地表达了意思而已。那种“意思”无论怎样特别、怎样难以表述,也仍然要
由相应的文字去体现。寻找“相应”的、准确的,这个过程本身就很朴素。所以我们常常有
理由这样说:最好的语言总是最朴素的。
一个人的性质会从语言上自然而然地体现。所以一个人不必使用全部心力去制造出一份
“自己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只能是虚幻的、莫名其妙的。
人老了会发出苍老的声音;人还幼小,就有所谓的“童声”。心灵当然规定着语言的色
泽。语言的品格与人的品格互为表里,人如果真实、较少装饰、诚恳,他的语言也会简洁明
了、朴实可亲。
有人喜欢在语言上缠绕,以为“艺术”都是绕出来的;其实有话直说都感到表述的繁琐
和困难,怎么能再绕?世上纷纭复杂的事件、意绪,总是苦于不好传递,也苦于难以理解。
绕来绕去的语言总是误事,当然也误了艺术。
如果注意一下那些优秀的、有内容的作家,会发现他们更乐于使用、也更有效地使用名
词和动词,对它们格外珍视。
这两种词语是语言中最坚硬的构筑物质,是骨骼。不必使用太多的装饰去改变和遮掩它
们,这会影响它们的质地。
现在市面上的文章不必说了,即便是相当成熟的作家,在使用华而不实的装饰性词语部
分时,也变得相当不节制了。
把简单的意思和事物说得复杂化,这绝不是良好的习惯。
这一倾向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可收拾。这大概是时代的特征。在逐渐商业化的社会
中,装饰是一种必须。舍弃了装饰的虚幻,会丢失物利的现实。
但语言艺术与商业活动在本质上是对立的。如果有谁试图在二者之间达成某种妥协,就
必须损伤自己的艺术。
语言的魅力是内在的、长久的,说到底是操持语言者的魅力。不少人试图让自己努力追
求的文学语言独立化,这是做不到的。一个人的性质、境界,不会如此直接地传达而出,而
往往是在一个较长的时段中缓缓地体现。他难以用语言本身证明“我就是我”,而只能靠长
期朴实无华的劳动、求真求实的过程去逐渐明晰地显现。
急于用语言本身证明自己是“不同的”,不仅会流俗,而且将在操作上变得尖声辣气。
不仅不能如此,还要做得恰恰相反,罪让自己的语言尽可能地、最大限度地变得“普
通”;它应该是最不陌生的,没有怪气和异味的,即彻头彻尾的“时代的”和“大众的”。
语言会随着时间演进。我们每个个体都是这演进过程中的一分子。
服从这种演进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减少传递中的损失,减少理解上的障碍。我们必须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