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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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上了这个人。因为当时河两岸瞄上他的姑娘可不少——我记得小时候就听人谈过这方面的
事情。他虽然一条腿有毛病,可他有过人的机智和极为柔软的心肠。他长脸膛,一双眼睛犀
利明亮,眼角很长,只要看谁一眼,谁就难以将他忘记。
反正响铃随他走了。他们在村边一块空地上搭了一座小泥屋——一直住到来我们葡萄
园。就这样,拐子四哥结束了流浪生涯,屋里有了女人,安顿下来了。
响铃的际遇算是好的。与她差不多的女人就远没有她的幸运。那个村头的故事真是耸人
听闻,可是熟悉这一带的人会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农村太广阔了。它的广袤和它的苦难总是令我阵阵恐惧。
葡萄园不是与世隔离的孤岛。四面的风都吹进来,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讯息。令人难以置
信的坏消息源源不断。在这种境况下人们不由得会想:人哪,为什么要生下来、要投入这样
的生活?既然已经投入了,那么又能做些什么?
这个冬夜,这个用故事打发时光的时刻里,偶尔还会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号——那是时时
响起的莫名其妙的嘶喊,对此我们早已习惯了:只有斑虎能从风声中及时地将它捕捉,接着
从炉边一跃而起。它跑到了厚厚积雪的院子当中,沉重地注视远方。
这个夜晚到处都弥漫着风雪……
傍黑,四哥正要到西边院墙下抱柴禾,突然发现了院门口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他开了
门,见是个中年人,比我大不了几岁,穿得破破烂烂,站都站不稳,嘴里直说:“对不起对
不起……”问他,他说又饥又困,想讨一口热水。
四哥将他让进来,料定这是一个流浪汉。这一段时间平原上的流浪汉特别多,他们都是
从南边遭受水灾旱灾的地方逃出来的,也有少数城市流民。这个汉子长脸,胡子特别黑旺,
棉衣又厚又脏,用一根绳子捆了,背上照例拴个大布卷儿。这是个典型的流浪汉。可是当四
哥给他喝过一碗水,他转过脸来时,那目光让我心上一震。
那是一种深邃的、犀利的目光。
这人不像一般的流浪汉。我知道他目光中有一种奇特的东西把我击中了……也许是我误
解了,过于敏感,但我以后也不会忘记这目光的。
流浪汉苦哀哀的样子很快感动了两个女人。鼓额和响铃都争着为他拿好吃的东西。流浪
汉接过,看看我和四哥,轻轻说了句“谢谢”,就大口吞食起来。
“谢谢”——我从不记得一般的流浪汉会在接过食物和水时说一声“谢谢”!
他吃过了,立刻精神了许多。他大口地吸了吸屋内温暖的空气,注视了一眼火炉,坐了
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像静思一般停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立刻就问:
“能让我在草棚里歇一夜吗?走得太累了,如果好好休息一夜,我明天还能走远……”
他期待的目光盯住了我。他只一眼就看出谁是这个屋里的主要人物,瞧他多么聪慧。
我有些犹豫。照理说这是用不着考虑的,我们能为他做的本来就不多。可是这一阵平原
上太乱了,各种惨痛的教训太多了,我不知该怎样判断眼前这个人才好。正这时我发现小鼓
额在注视流浪汉的脚——我一低头,看到了绽开一道大缝隙的破靴子那儿,露出了冻得流血
的脚趾……我的心强烈一动,几乎脱口而出——“你留下就是……”
晚上我们特意为他腾出一间有火炕的屋子,而没有让他睡草棚。我们还找出了四哥一双
旧靴子给了他。晚餐时,响铃好好地做了几个菜,特别是一盆土豆炖肉,让流浪汉吃得汗水
淋淋。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看着我们。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特别的目光。
我想问他几句什么,但我忍住了。
天蒙蒙亮,他起来告辞了。我们挽留他吃早饭,他拒绝了。后来响铃和鼓额给了他一些
熟土豆,他接受了。
分手时,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在四哥的背上亲热地拍打一下。他走了。我好好
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发现那是很挺拔的一副身躯。
“男人啊,真不容易哩!”我回身时,听到响铃对鼓额咕哝了一句。
多么善良的女人。难道女人就容易吗?这个时世的女人并不轻松……我听见鼓额小声应
答响铃:“男人一个个都怪可怜的……”她说这话时皱着眉头,显得无比沉重。小家伙多么
弱小,却在体贴同情着比她大出许多也强出许多的男人。男人好羞愧。
中午时分,我们园子里来了两个神色肃穆的人。他们很威严又很神秘地在院里扫了几
眼,迈进中间屋子。好像他们是这儿的主人似的,一点谦让的意思也没有。斑虎不快地
“呜”了一声,他们立刻喝道:“管住它。”四哥不悦地眯眯眼,“哪来的客?”
高个子不答,反问:“谁是负责的?”
我走上一步。高个子端量我几眼,问:“有人在这儿过夜没?”
我心上一怔,点点头。
“你们认识吗?”矮个子又问。
我和四哥都摇头。四哥说:“过路的冻得饿得要死,借个宿理该着……”
两个哼了一声,探头探脑挨个房间看。看过之后,高个子掏出一个小本记了一会儿,又
问:“几点走的?说了什么?他说要到哪去吗?”
四哥愤愤地掏出烟锅,狠狠地在桌上磕打。我告诉他们:
“不知道,反正天亮了,没看表;其余的不知道。”
我的语气冷冷的。答完之后,我就提着锹铲起了院里的雪。我不认识他们,不知他们为
什么要跟踪那个陌生人。我没有义务回答他们——我心里厌恶。
接着他们又问了几句什么,没人吭声。
他们不耐烦,一会儿就退走了。我看到了他们恨恨的、威胁的目光……
海湾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看来不是一个暂时的事故。打鱼的人已经在考虑东迁,再往
东,一直越过东边那条河的入海口。现在的平原已经不是过去了,隐隐的担心正变成现实。
据我们附近园艺场的人说,南部几个矿区的开采正在往北延伸,采矿区深入到哪里,哪
里的土地就要下沉。我一开始不信,因为这无边的肥沃土地谁会忍心破坏?庄稼、成片的果
林、乔木树和郁郁葱葱的灌木,还有赖以生存的各种鸟雀、野兔、獾……谁忍心让它们全部
消亡呢?
我多么幼稚。看一看碧蓝的海湾被染成了酱油色,就该明白那一切——更严酷的一幕也
会发生。
可是我不得不说一声,这可是平原上亘古未有的侵犯和伤害。无论是四哥还是别的年纪
更大的人,他们都不记得海滩平原遭受过这样的蹂躏!
人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无比愤懑又不吭一声。拐子四哥掮着猎枪,忧心忡忡望着原野。
他身边是同样神情的斑虎。
越来越多的高级轿车在平原的大小路上钻挤——这在一年前还不多见。几乎全是进口
的、式样别致的车子,近百万、超过百万元一辆的轿车,这儿都能经常见到。他们为什么把
车子开到离海这么近的地方?一下车就张望,互相使眼色、点头,嗯嗯呀呀……打听了一
下,乘车来的人不是什么远客,他们大多是附近企业的小头目、乡镇长之类。看看他们油渍
麻花的脸,丑陋的步态,再回头看看那一片片简陋的村舍、衣衫褴楼的人群,就不能不感到
阵阵绝望。
人在绝望中愤怒和回忆,这有意义吗?
我想一个人的愤怒和回忆成为大家的,或许会有一点意义;不然什么也谈不上。还有,
有时愤怒也是多余的。一般的善也是多余的。我想起了一位声嘶力竭的朋友——我常常觉得
他太过——今天我算是理解了一点……
我的另一位挚友,因为严重的喉疾不得不住进医院。他痛苦地躺在那儿。我去探视他,
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吟道——
他喊个不停喊破了喉咙……
这种吟哦有意义吗?它一点也减轻不了朋友的痛苦。
可是我仍要吟哦。因为这应该是人的第一反应,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有人连最基本的权
利也要剥夺,甚至谩骂,那他只能是人群中的丑类,是我不得不认下的敌人。
是的,现在敌人可不难寻找。
有人一再地让我们宽容、宽容、一百个宽容,原来他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要大
声说一句:不,我绝不宽容。
……
这儿的绚丽也许是最后的绚丽了。世界剩下了一个角落——我的故地,我的平原……
小时候灌木丛中的小路,路旁大野椿树下蓬蓬的石竹花,还有香气薰人的合欢树……想
都不敢想。如果海潮腾空,把我们大家一起淹掉,我一点也不吃惊不怨怒。这是美丽的大自
然的暴动。是正义。
我将歌颂海潮。它是希望和寄托。比起它的力量,原子武器算得了什么。潮涌排天,涨
起来,淹了彤红的太阳,在人的心海那儿汇拢。你如果见到这儿狂晕的海湾就好了!
21
……回避了那些“对话者”,回避了我极为熟悉又极为生疏的一切,走入自己的内心。
在一场长久的奔波之后——这场奔波让我至少花掉了四十年的时光——这种走入显得多么必
要。这其间我依仗的主要是劳动;离开了劳动,我就无法注视自己的心灵……
我倾诉,我自语。我今天对于倾听者的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我遥望着你,因为你不同于任何人,至少对于我是如此。
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关系大致是这样的:他退开又走近,最终还要退开;因为他发现了他
们大致都差不多。他这时困惑和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他的独语。
他苦苦地找啊找啊,突然发现他(她)早已经出现过了,他(她)就在那儿!于是他开
始了长长的诉说……
人的独语和默想、静思,都同样重要。
我在这个地方注视着,归结着,感觉着我精神和肉体的需要,以及它们两者之间的区
别、它们各自四十年来的经受、忍受、沐浴和启迪……
对于我,这儿与其他角落的确是不同的。我在这儿的海滨小城出生,这说明我的一切都
是这里所给予的。这里的特质和力量将最终决定着我。对于一个生命,他诞生在哪里是个非
同一般的事件,也是一个人所不能左右和改变的,是神灵的意旨。既然这样,那么我的真正
家园永远只能是这儿;我从此走出的每一步都算是游荡和流浪。我只有返回了故园,才有依
托般的安定和沉着,才有了独守什么的可能性。
午夜失眠时,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宝贵的时刻。我如果在异地,失眠总是特别痛苦。它令
我恐慌和烦躁。而惟独在这里是一个例外。我那时徐徐地展开思绪,平静地回顾和领悟。
人的思索和静悟是极其必要、是无法替代的。人如果缺乏了这个过程,就会走入盲目和
虚假,即变为平常所说的“非人”。
人在独守的一刻,才看见了真实。这真实使我惊骇,使我欣喜若狂。
人的真正力量正是产生于这一刻。人在这一刻领悟的全部,就要尽可能地记住。
海潮漫漫而来,无始无终。多么好的伴奏。它陪伴了我的思悟。
天亮之后又该回到日常的劳作之中了。手中的工具是剪刀、铁锹、锄头,它们要对付多
余的枝茎、泥土,要溅上汁水,要磨得发亮。我的手通过它们挨近了另一些生命,默默交
流;在这儿,我遗忘的都是凡俗。
……近来时常泛起那个流浪汉的面容、他的令我怦然心动的目光。我的很多设想、怀
疑,都缘他而生。这个世界不是太小了、小得不可思议吗?我与他在这个平原上遭逢了,而
且匆匆分别。我竟然不能够帮助你——帮助一个不认识的熟人。
回忆我的那些朋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有时相当令人痛苦。你不觉得这样吗?
我常常因为一个挚友的不能如期归来而伤心,不得不深深地思念,以此来打发怅怅的情绪。
有些友谊是如此地奇特,以至于当你稍稍正视它的时候,不由得生出一阵颤栗。这种珍贵的
友谊人的一生不会遭遇很多……它给予了我多么大的力量,这是任何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都难
以体味的。
当然,不少的时刻我也为另一类朋友感到悲凉。他们背叛的绝不是我、或不仅仅是我。
他们难以复返地离开了,远去了。在这个多少需要一点正义和勇气才能站立的世界上,他们
最终还是趴下了,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