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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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情感世界却是越来越细致和琐碎的分割。一方面在不断地“发现”,另一方面又在不断
地遮盖。阅读的危险还在于它对一种稳定情感的破坏,而缺乏这种稳定就会走入仿制,在无
意识中放弃人的自尊。频频袭来的冲动和浮躁掺和一起,源于生命深层的激动反而失掉了;
缺少这种激情,就无法摧毁来自他人的桎梏。
广泛阅读的结果,会使一个著者机械制作的效率成倍提高,使机智的著作越来越多;这
些制作虽然不尽是垃圾,却足以淹没生命的青苗。这是当代小说失去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专业小说家在阅读中往往缺少足够的放松,这就从快乐的欣赏上又退离了一步。阅读中
进入了自觉的学习,这会增添双重的危险。不同的大陆和时代,作品的交错投影是非常严重
的,这些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缺少“原力”、“原气”——某种来自繁衍生命的母体——土
地——的力量。
我们常常一般化地、缺少分析地提倡交流和阅读,而忘记了它对创造力造成的难以挽回
的损伤。我们把与广大的世界对话的能力寄托在表层的知与见上,而极大地忽视了生命的个
体深度。人对苍茫世界是具有感知能力的,这种能力有时甚至是神秘的、不可思议的,这种
能力需要保护。小说是传递感知的最好形式之一,但又很可能仅仅剩下一具躯壳。
阅读是一种交流,它必不可少,但它是有陷阱的;在一个现代化了的世界上生存的小说
家,仿制是不可避免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一再地提出警醒,并对其进行分析。
伟大而自由的民间文学文学一旦走进民间、加入民间、自民间而来,就会变得伟大而自
由。
就作品的规模而言,没有比民间文学再大的了。它可以是浩浩荡荡的史诗,是密集如云
的传说,是无头无尾的倾诉,是难以探测的大渊。
它的品格一如它的规模,恢宏大气,自然傲岸。它的气度之大,足可以淹没一切粗倔的
单音。它广瀚无边地往前推进,无所不思无所不在,举重若轻;它思考的命题从纤若毫发到
天外宇宙。为之咏唱和记录的,有成千上万的口与手;那数不清的强力跳动的心脏,就是它
的动力,它的直接源头。
一个神思深邃的天才极有可能走进民间。从此他就被囊括和同化,也被消融。当他重新
从民间走出时,就会是一个纯粹的代表者:只发出那样一种浑然的合声,只操着那样一种特
殊的语言。它强大得不可思议,自信得不可思议,也质朴流畅得不可思议。后一代人会把他
视为不朽者,就像他依附的那片土地山脉,那个永恒的群体。他不再是他自己,而仅是民间
滋养的一个代表者和传达员,是他们发声的器官。
它是无数心灵的滋生之物,是生命的证明。这些证明以难以言喻的方式显示着人的尊
严、生命的瑰丽以及生命感悟和掌握世界的强大能力。生命在此表达了自己最大的浪漫。
生命的质地是各种各样的,可是各种生命会在无边的时光之中被无休止地融解和冶炼。
生命于是同时出现了渣滓和合金,放射出难以辨认、难以置信的光泽。民间文学作为复杂的
记录,可以是谜语、谶词、大白话、歌与谣;可以短小数言,也可以漫长如川。它真正大得
可畏,大得奇特,一片光怪陆离。
在这泥沙俱下的大川之前,我们可以听到漫卷一切的自然之声。它迎送时光的方式也包
含了真正的智慧,它可以藐视和嘲笑神灵,一切造化的未知。它的气魄宏巨到不可比拟,延
揽了全部的精神:伟大与渺小,崇高与卑琐。它的全部复杂甚至稍稍有些令人不安。
当我们试图以理性和科学的态度走进它的时候,又会面临极大的困惑。因为它是不测
的、无边的。它只可以感知,可以截取局部,可以掬滴水,可以管窥。它实在是太大了,太
费解了,在生命的个体面前,它已经是一个遥遥的存在,如远逝的山峦和彤云。
它坚实如冰岩钢铁,有时又柔软如丝。它拒绝,又容纳。
个体可以在其中穿越,逗留驻足,也可以完全消失了自己。它的确为个体留下了穿行的
通道,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寻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它成为母体,养育补给,供予乳汁。它的
繁衍力和再生力,无论怎样想象都不过分。它对精神的个体,有着神秘的宽容和恩惠。
民间文学触摸了星河一样渺茫繁琐的命题。它以各种方式去接近和分解神圣。神祗、古
俗、史诗和神谕、社稷、美女和魔母、文献、海妖和天神,一万年的奥秘……集小为大,又
化大为小,在精神的宇宙纠缠和编织,想象无穷,循环往复。它的胃口大得惊人,简直是永
不疲倦地消化一切。
而它的自由正与它的伟大连在一起。所有的禁忌和障碍被粉碎之后,真正的创作自由也
就出现了。一旦有了这种自由,它也就无所不往、无往不胜,在历史的长河中遨游,在人类
的高空中飞翔。
它可以超越历史、神话。它既能高超地图解,也能随意地合唱。它的癫狂、痴迷、无畏
和真实,都已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它轻而易举就超越了一般的“政治的诗”,可它又会
义无返顾地发出某种尖利之声、隐喻之声和呼号之声,它的声音能够不加遏制地、反复地、
奇妙地变幻;这声音也许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萌发,尔后滋长得越来越大,无限膨
胀,形成山崩海啸之势;也许仅仅是潜流底层,细细吟哦而不会死灭。
它不负有狭义的责任,也不受追究。它借助和依仗了一种极为抽象的存在,可以在地表
和天空飞驰。它一旦形成就属于了每一个人,属于时间,属于某一个地域,比如属于整个华
北或华南,属于欧洲或亚洲。如此广大的一片土地构成了它的依托,所以它也就逍遥得很,
神乎其神。
自由是有条件的。自由来自深刻的理解,来自强大,更来自创造者的生命特质。环顾左
右,欲言又止,严厉的注视,反复的叮嘱,庸人的自扰,双重或多重的误解,对命数的迷惘
无知……这样是断不会有自由可言的。创造者不断将想象的触角向内收缩,在一个狭小的空
间营造织结,绚丽是绝不能产生的。
正因为民间文学获得了近似奇迹般的自由,所以我们也就真的看到了奇迹。一部部非人
力所及、几乎被误解为神灵所赐的伟大史诗产生了——这样的史诗竟然出产于不同的大陆,
需要几代人去整理和发掘。类似的奇迹多得数不胜数,它们潜在土壤里、掺在气流中,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被我们的双耳捕捉到,被我们的双手开发出。
不可思议的想象力,胆大包天的构想,这一切都饱含在民间文学之中。从妖怪到王子,
从贫儿磨难到公主的奇遇,形形色色,一应俱全。一支曲子可以唱到东方既白,一串故事可
以讲遍九洲四海。没有拘束,开阔如天空,深邃如泥土;如果有谁担心创造想象之力会贫乏
枯竭,那就看一看漫漫时间之绠上,连接了多少不绝的生命吧。是他们、是人类的全体在想
象……
民间文学不仅藐视一些皇皇巨著,而且有力地挑战了专制,特别是思想的专制。它在传
达一种自在的,仅仅为生命负责的精神,创造出无数个来往于天地之间的思想的精灵、艺术
的侠客。这自由的声音是由无数个声音汇成的,丰富芜杂,既庄严高古又荒诞不经,既俚俗
乡野又殿堂神阙。这声音是双向或多向的,是反叛与对抗的,是恭顺和不驯的,是矛盾重重
和纠扯难分的;但无论如何,它放荡不羁之中仍渗透着人的原则,浑然的多声部仍突出着抗
争的旋律。
有人会认为民间文学的全部都通俗无碍,都仅仅依赖于口头传递。其实如果真的如此,
也会伤害它自由的资质和属性。它有民间的矜持和尊严,有民间共享的秘密,有民间自己的
记录和传播方式,有尚待化解的隐喻,隔代相传的寓意,有密码,有指代,有虚似的发言
人,有伪装的嬉戏者……总之它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一种文学,是以惊人的博大和开阔而著称
的一种文学。
它以自己的方式改写着正史:政治的和艺术的,心灵的和世故的。没有比它更巧妙的史
书执笔者,也没有比它更机智的史官。往往是不经意的一戳,就按紧了历史之弦。它用各种
华丽的枝蔓去掩盖一枚思想之果,于是既给后一代留下了采摘的困难,又增添了寻觅的乐
趣。
如果用严格的规范去框束它,那就既不可能又荒唐可笑。
它甚至无法禁绝——有效的禁绝。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民间文学的自由是一种彻底的自
由——独立的精神和无边的想象。
由于它的生命力即是人类的生命力,所以它从不孱弱。这种强大通常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是它不易侵犯,即有超乎寻常的存活能力;二是它的自我调节选择力,即不断趋向完美的
自身校正能力。它居然能够花上十年、二十年或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自发调动起无数的生
命投入一部巨作的创造。这期间包含了多少改写、删除,多少自我判断、去粗存精。最终那
些更有力的部分保留了、凸出了,熠熠闪光了。这是人民动手打磨的结果。人民有自己的珍
宝,它就是民间文学的瑰丽。
不难设想民间文学与一个当代作家的关系。他如果向往更大的智慧和真实,那么就得学
习永恒,就得返向民间。这个过程是心灵的历程,而不是操作的途径。是砂粒归漠,是滴水
入川。一切淡掉了名利的艺术,才有可能变为伟大的艺术。
伟大的艺术必然是自由的;而离开了民间的支援和支撑,从来就不会有心灵的自由。
长篇小说柏慧
第一章
柏慧——
1
……
已经太久了,我们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互通讯息。
也许过去交谈得足够多了。时隔十年之后,去回头再看那些日子,产生了如此特殊的心
情。
午夜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我用呓语压迫着它,只倾听自己不倦的诉说。
……
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是匆匆见过一面。那一次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你。我肯定让
你越来越失望了——失望了吗?每个人最后都会让人失望,好在这只是别人的事儿。十几年
前大学校园里那个瘦削的男生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真没有准备。人一晃就来到了中年。原
来总以为中年是别人的。
你说,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处境。你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正该是好好安
定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去了穷乡僻壤。这真是一种无聊的消磨,大概会很痛苦的。
其实对比起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这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它起码不那么嘈杂,早晨一
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浩浩人流、拙劣的建筑物。我呆在自己的葡萄园里,葡萄园当中有座小茅
屋:我们四周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蔓子。园子里有一眼旺旺的水井,水的味道像矿泉。我就
守着这眼井过了这么多年,用它的水沏茶。平常干些园子里的活儿,我有几个最好的帮手。
这样过下来,我并不太想城里。
我盼望梅子与我有个同样的抉择,也盼望在这儿迎接我的一些朋友。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儿可不能说是穷乡僻壤。它处于有名的登州海角,而这个海角从古
到今都值得好好记叙。比如说秦始皇三次东巡都到过这里,那个为他采长生不老药的方士徐
芾(福)就是这儿的人。海角上虽今仍有不少东巡遗迹,有无数传说。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一呆就是好几年。我感受着我的海角——我从来没有这样强
烈地认为它是我的,或我是它的。我开始能够好好地、从头至尾地想想我自己、我所经历和
感到的一切了。
我在这期间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及与你连在一起的那所地质学院。它是我的母校,我
的另一个出发地、我的一个港。你们今生都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掉。
在这个午夜里,我仿佛听到了你的询问:从头开始吗?我感激你遥远的注视,从心里感
激。
从头开始——开始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充满了感激。我好像已经开始了。
初来这儿时,我对梅子说:我正在从头开始。梅子对此并不支持,但认为可以试一下。
她默默承受了。她知道人已经到了中年,再不试一下就来不及了。我因此而感谢着她。
你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