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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中国血-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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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她又叹了口气。

  接下来,两人就许久没有话说,他们目光一飘一飘地去望墓地上那群飘来飞去的萤火虫。

  “我一看见这些坟吧,就想起了他们。”高吉龙这么说。

  她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人。

  他们,他们,还都好么?






九十五




  “收音机里说,少帅要回老家来看看,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回来。”他喃喃着。

  她想起来,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听收音机,收音机里的确说;少帅要回来看一看。

  那一夜,她发现他整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夜。

  他又想起在少帅身边时的岁月。

  “你说要是当年东北军不去关内会咋样?”她这么问。

  他闷着头不语,“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半晌,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她就不语了,又试探着问:

  “要不,就回去歇吧?”

  他不动,也不语,仍“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吸了一气,又吸了一气。

  “歇就歇吧。”

  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她坐在那没动。

  她向他伸出手说:“老头子,拉我一把,咋就站不起来哩。”

  他走过来,搀了她一把,两个人绊绊磕磕地向屋里走去。

  “见鬼了,我一闭上眼就想起那片林子。”他们躺下后,他这么说。

  “唉——”她叹了声,很无力。

  他终于睡着了,结果又一次梦见了“他们”还有那片林子,林子遮天掩日,没有尽头。

  很快,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窗外西天的北斗星正映人他的眼帘,当年,他们就是看见了它,才找到了北方的,他们一路向北走来,结果就走到了今天。

  此时,他望着北斗星鼻子有些酸,眼窝子也有些热。

  他恨恨地想:这是咋了,自己咋跟个娘儿们似的。

  结果,他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怕她看见,用被子蒙住了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半晌,他又睡着了,这次他又梦见了自己年轻那会,仍是在丛林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几乎是在牵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小小的,攥在他的手里,那么软那么柔。那时,他好像一点也没体会到这些,现在他才有了体会,在梦里体会了一次那时的一切,多么美好哇。他笑了,在梦里笑出了声。

  又是一天早晨,他醒了,见身边的她没有动静,他先披衣坐了起来。

  他说:“该起了,吃过饭,咱还要锄草呢。”

  他这么说过了,见她依然没有动静,他瞅了她一眼,看见她仍睡着,脸上挂着少见的笑,他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独自轻手轻脚地起了炕,等到他做好饭时,她仍没起来,仍是那么笑着。

  他说:“你笑啥咧——”

  说完去拍她的额头,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声,便僵僵地立在了那里。

  她去了,她在梦中去了,她是微笑着离他而去的,她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他真想问问她。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这次哭得很痛快,也没有责备自己,她去了,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娘儿们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着他走出了丛林。

  她伴着他走过了怒江。

  她伴着他走过山海关。

  她伴着他度地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她伴着他一直到老。

  ……

  她离开了他。

  他为这一切哭泣着。







九十六




  六

  又是一个下雪的季节。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白了墓地,白了这一方世界。

  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提着扫把在扫着这片墓地。

  “沙沙——”

  “沙沙——”

  墓地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很快又被飘舞的雪花覆盖了,他仍在不停地扫着。

  “沙沙——”

  “沙沙——”

  他一边扫一边自言自语:“你说我咋就老做梦哩,咋就走不出那个梦哩。”。

  他这么说过了,听见没人回答,他清醒了过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

  半晌,他又在扫。

  “沙沙——”

  “沙沙——”

  一声又一声。

  他的背更驼了,腰更弯了,雪落满了他的身上,厚厚的,沉沉的。

  “这雪,咋就下个没完没了呢。”

  一股风把他刚说出的话吹散了,随着雪花零零散散地飘向了墓地。

  后来,他就坐了下来,伴着墓地,伴着白雪。 

  他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墓上扫过,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年了,他不知望过多少遍了,他对它们倾诉过,倾诉过那片丛林,说过留在丛林里的弟兄,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说着,在心里说着。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梦,梦当然离不开那片丛林,李双林、牛大奎、童班副、刘二娃、姜小子……他们一个又一个向他走来。他们围住他说:“回家吧,营长,你带我们回家吧。”

  他们还说:“我们在这里水土不服哩。”

  他们又说:“我们想家哩,想家乡的雪,想家乡的雨,想家乡的春夏秋冬。”

  后来他的梦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都离开了他,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营长,你不管我们了?”

  “营长,我们一直向北走,咋就走不到头呢?”

  “营长,我们饿呀——”

  “营长,我们实在走不动了。”

  “营长,我们想家呀——”

  

  他听着他们的一声声呼喊,他哭了,很起劲地哭,哭着哭着就把自己哭醒了。

  醒来之后,梦境里的一切,依仍在眼前浮现,仿佛他仍在丛林中,仍在梦中。

  雪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墓地里,他已成了一个雪人。

  他眼前的丛林依然清晰可见,眼前飘舞的不是雪,而是无边无际的丛林,一支踉跄的队伍,行走在丛林里,他们在向北方走,一直走向北方。

  北方是他们的家园。

  北方是他们的归宿。

  他走在弟兄们的中间,他们一直在向北。

  雪飘着,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雪中,成了一尊雕像,他在白雪中永恒地守望着,他在等待弟兄们的灵魂走进故乡的风雪里。

  雪就越下越大了,这是弟兄们的灵魂么?

  这是弟兄们的哭泣么?

  这是弟兄们思乡的歌谣么?

  这是故乡的雪呀。

  雪落在北方,静静的,悄悄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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