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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第8号当铺-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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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间,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剎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剎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它感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在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细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木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胡涂涂地忘掉。


Chapter4  The Moment等同“伟大”的名字

    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什么,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    
    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赢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巨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己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什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首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组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探望她。    
    孙卓正在巡回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后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厉害。”    
    “喜欢什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像是聚集了成千上万只飞舞的蝴蝶一样,是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回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饼,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慢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自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卓,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怪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分,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扬名立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什么也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什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孙卓说:“我很老土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什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说话,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Chapter4  The Moment邪异为伴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什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什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什么交换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者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度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脸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台上,只有恰如其分的煎蛋、多士、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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