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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雪晴集-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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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想一事不作倒在床上睡,那音乐,那歌声,用了它那唯恐你久睡伤食的关心样子来嗾你,来搅你,好歹总得听。他又象知道我耳并不聋。塞了耳朵孔吧,塞过了,在纵然没有见到没有听到的行动中,这低调的无形的鞭子,还是在把我灵魂痛痛敲打啊!    
    我不明白这世界是什么样世界,神所分配给我的,连我在一种寂寞的生活下安安静静做一点白日的梦也吝惜!    
    “大正琴有两架咧,不用猜,是大帅的老乡吧。”一个朋友到我住处时听到弦歌之声就歆羡似的说是琴必有两架。但当听完我的诉苦以后就把眉蹙着笑了。    
    “你若是真心愿意听音乐,那么咱们住处就对调吧?”我说。    
    “但是我那边欠的债更多,怕不容易。”    
    朋友是显然想在欠账上把留难推托到他的掌柜身上,说是住处对调怕不能办到,但我很明白的看出了。实际上,朋友怕大正琴正不让于我。这个朋友便是极会作诗的也君。    
    有时节,两边房里各有一个人,把那琴弹得嘣嘣咚咚的如同在比赛一个名曲,时间越来就越久,似乎谁都不甘心让谁比自己更精神,这种糟蹋空间寂静的功劳,最后是只能平分了。为他们揣想,这中大致还有那藏在心里的愤懑在,为了体面与气力,不会能对骂,不然总不会正适宜于睡眠的清晨还有那超拔琴声!    
    夜里,总应当稍稍休息了,人纵乐此不倦,为了那可以作声的乐器着想,休息也是一种普通的需要。是的,如我所希望,以及乐器所希望,人家放下这神圣工作了。    
    从上灯以后,看兴趣,有时是可以得一点两点钟安静的。感谢天,这些好邻居,他还有那朋友来邀他到别处去,把琴拿去到别一地方拉弹给一切有福的人听!    
    不过,一到夜来的天气,有凉的风为把日里新秋带有余骄的热气吹去,没有月的时节也还有星子,院子里适宜弹唱以外更适宜清谈,于是可敬的副爷们露着肘子在院子中各据了相当地盘,议论开始了。    
    这中我可以学得许多乖,有福能够听着一个少校模样的军官用他那地道的奉天土话臊骂着各式各样的娘。我奇怪一个军人在性欲上能找出那么多新鲜精致的术语,竟胜过一个用文字表现感情的艺术家,象是翻着字典在骂,又象是背诵一种极熟习的文法,我不明白他那位太太听了作何感想。还有那另一个副爷太太听了是生出怎样情绪。    
    我将睡到床上还是坐到桌边来作我应在日里做毕的工作?我除开在纸上驰骤,为我的邻居副爷记录下一些足以供他日研究民族学的人帮助的骂人话语以外,写一首打油诗也不能办到,这简直是一个军营了。如那我所梦想的过去的军营,在打过胜仗以后,初初的集合拢来各展览其所掠得的宝物,用着那充满骄傲与愉快的喉咙,对着同队中人无恶意的随便互骂互诅。    
    只有睡着躺着听!    
    从一种不能作工不能安睡的生活中,我对我的穷,有着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烦恼。要逃出圈子,只要在我每月平常收入下,多得四十元,或者再少点也可。但这区区四十元,把我身作抵押给别人,也没有能找到的机会。就是三十元,二十元,借也没处可以借。日子还正长着,我所合当受的罪,我恐怕到我能忍受的能力以内是永没有得救的缘法了。    
    一阵风,一阵雨,能把房中所有的苍蝇蚊蚋扫除得无影无踪。世界上,就没有那大风雨能够把我们院子里乐声全吹到很远一个地方去,也没有那样风,能够把我吹出这公寓。    
    唉!在往日,十二点以后,这些神之子,疲倦了,放下了一切,放下琴的拨子,放下了口的权利,放下了欢喜与愤怒——都睡了。我能请求我们的主人,留下一盏灯,在一点钟太平无事鸦雀息声的情形中,做完我应做的一切事。做完事后我上床,睡眠给了我们真正的平等,日里一切我把它忘了。    
    这幸福到如今来又给取消了。    
    理由是有人要打牌。这理由不悖乎人类生活同法科学生爱音乐一样。    
    若不是那牌骨一面上头所刻的字全是一些辱骂的记号,则我敢断定他们用为赌输赢的竟是一些骂人的字眼。把臊奶奶一类名词当筹码,是好象全桌子上人都一律采用了。唉,这也有要一个局外人听的义务。    
    在互相辱骂之中,忽又听到决裂了。人已似乎全站起身了,且听到推移桌子声,一人用那沉重的语调压迫对家声,一人劝慰声,倘或是,把拳捏得紧紧的鼻子上一下,又怎样收场。或者,这边一拳过去,那一边,猛不知,飞起一件茶碗之类直落到这人的头上,血是要流的,不是临时又得差派人去请医生么?即或暂时能劝开,到夜深,或天刚亮时,其中谁一个吃了亏的悄悄爬起床来握一把刀去插在那睡着人腹上,自己溜走了,这不是常常在报纸上听到的新闻?……    
    在桌边,我还能想象那个弱一点的负隅自固的神气。要持了刀在天明时报仇的,必就是这人。    
    我这样的担心这一场战争。我算定这院子在明早上纵没有命案也总有凶案发生。我一面又感谢那争持,因为一到动武结局总也很快了。只要劝得两方平息,大致大家就能记得时间在人身上赋予的意义,所谓“鲁仲连”也者,当能明白睡眠解释冤仇的效能,结果大家各上各的床,加以太太在床上所施行于一个丈夫息怒的精致手术,至多到两点三点左右总就全体涅槃了。    
    听到象是一个副爷已被另一人拖开到西房了,又听到那弱一点的人被太太的低低埋怨声。同时桌子在移动,椅子四只脚拖在砖地上面发怪响。又有个人在把茶壶里的茶倒于杯中,或者这是那位太太劝他良人平气的手段。    
    没有如我所料的流血,虽然保不定到天明时节会出那惨案,不过目下总已到了结束善后的时期,心是放下一件重重的悬锤,我想再过一会儿,我们便都可以合目了。    
    然而还有更出我意料的事。    
    听到那西房的两过北房,是不久的事。又过三分钟,却已听到那个动武的人提议另外摸风了。牌,掉在地下的,大致已捡起,当然是在朱红漆方桌上四人各出一只手在那里合!    
    虽然还听到他们互相的道歉,以及太太们从旁用媚笑来帮助解释这误会,我总还有那天明的预兆在心中。先是以为只要这些人把“筹码”换一下,我总有睡眠希望。到这时,又不成功了。骂娘已很少,从那长时间的洗牌声中以及一张牌下掷的沉重声中能够明白各人心中的芥蒂,却依然存在。第二次上场,我却担心这中当有两条命案了。    
    不知在四点以前什么时候我居然为这些吵闹所开释,仍然睡着了。    
    醒转来时第一是那法科学生的笛子使我一惊,第二是窗上太阳,第三是北房牌声。“日光下头无新事”,我得重新担上我昨日所负荷的一切,到发洋财时搬家为止。    
    一九二七年六月


第四部分 福生第19节 生存(1)

    青年聂勋坐在北京南城某会馆里南屋一个小房子的窗前,藉檐口黄昏余光,修整他那未完成的画稿。一不小心,一点淡墨水滴在纸角上,找寻吸水纸不得,担心把画弄坏了,忙伏在纸上用口去吸吮那墨水。一面想,“真糟,真糟,不小心就出乱子!”完事时去看那画上水迹,好在画并未受损失。他苦笑着。    
    天已将夜。会馆里院子中两株洋槐树,叶子被微风刷着,声音单调而无意义,寂寞而闷人,正象征这青年人的生活,目前一无所有,希望全在未来。    
    再过十天半月,成球成串的白花,就会在这槐树枝叶间开放,到时照例会有北平特殊的夹砂带热风,无意义的吹着,香味各处送去,蜂子却被引来了。这些小小虫子终日营营嗡嗡,不知它从何处来,又飞往何处,院中一定因此多有了一点生气。会馆大门对街的成衣铺小姑娘,必将扛了芦竹秆子,上面用绳子或铁丝作成一个圈儿,来摘树上的花,一大把插到洋酒瓶里去,搁在门前窗口边作装饰(春光也上了窗子,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这年青人的希望,到明天会不会实现?他有不有个光明的未来?这偌大一个都会里,城圈内外住上一百五十万市民,他从一个人所想象不到的小地方来到这大都会里住下,凭一点点过去的兴趣和当前的方便,住下来学习用手和脑建设自己,对面是那么一个陌生,冷酷,流动的人海。生活既极其穷困,到无可奈何时,就缩成一团躺到床上去,用一点空气和一点希望,代替了那一顿应吃而不得吃的饭食。近于奇迹似的,在极短期间中,画居然进步了,所指望的文章,也居然写出而且从友人手中送过杂志编辑手中去了。但这去“成功”实在还远得很远得很,他知道的。然而如此一来,空气和希望似乎也就更有用更需要了。因为在先前一时,他还把每天挨饿一次当成不得已的忍受,如今却自觉的认明白了,这么办对于目前体力的损害并不大,当成习惯每天只正餐一顿,把仅有的一点点钱,留下来买画笔和应用稿纸了。    
    这时节看看已不宜于再画,放下了笔,把那未完成的画钉到墙壁上去。他心想,“齐白石也是个人,征服了许多人的眼睛,集中了许多人的兴味,还是他那一只手。高尔基也是那一只手!托尔斯泰,以至于家乡搞雕塑的张秋潭张秋潭:民国年间,湘西著名泥塑家。麻阳人。,都靠的是一只手!……”他站在院中那槐树下,捏捏自己两只又脏又瘦的手,那么很豪气的想着。且继续想起一个亲戚劝勉他的话语,把当前的困难忘掉了。听会馆中另外有人在说“开饭”,知道这件事与他无分,就扣了门,照往日一样,上街散步。    
    会馆那条街西口原接着琉璃厂东口。他上街就是去用眼睛吃那些南纸店、古玩店、裱画铺、笔墨铺陈列在窗前的东东西西。从那些东西形体颜色上领略一点愉快。尤其是晚上,铺子里有灯光,对他更方便。他知道这条街号称京城文化的宝库,一切东西都能增长他的见识,润泽他的心灵。可是事实上任何一家的宝藏,当前终无从见到,除了从窗口看看那些大瓶子和一点平平常常的字画外,最多的还是那些店铺里许多青衣光头、势利油滑的店伙。他象一个乡下人似的,把两只手插在那件破呢裤口袋里,一家一家的看去。有时还停顿在那些墨盒铺刻字铺外边许久,欣赏铺子里那些小学徒的工作。一直走到将近琉璃厂西口,才折身回头,再一家一家看去。    
    他有时觉得很快乐,这快乐照例是那些当代画家的劣画给他的。因为他从这些作品上看出了自己未来的无限希望。有时又觉得很悲哀,因为他明白,一切成功都受相关机会支配,生活上的限制,他无法打破。传统习惯上的限制、势力更无比顽强。他充满了热情和勇气想学,跟谁去学?他想看好画,看不着。他想画,纸、笔、墨都要不到,用目前能够弄到手的工具,简直无从产生好作品。同时,还有那个事实上的问题,一个人总不能专凭空气和希望活下去呀!要一个人气壮乐观,他每天总得有点什么东西填到消化器里去,不然是不成的。在街头街尾有的是小食铺,长案旁坐下了三五个车夫,咬他论斤买的切糕和大面条,这也要子儿的,他不能冒昧坐拢去。因此这散步有时不能不半途而止,回住处来依然是把身子缩成一团,向床上躺去。吸嗅着那小房中湿霉味、石灰味以及脏被盖上汗臭味。耳朵边听着街头南边一个包子铺小伙子用面杖托托托托敲打案板,一面锐声唱喊,和街上别的声音混杂。心里就胡胡乱乱的想:这是个百五十万市民的大城!至少有十万学生,一万小馆子,一万羊肉铺,二十万洋车,十万自行车,五千公寓和会馆,……末了却难受起来。因为自己是那么渺小,消失到无声无息中。每天看小报,都有年青人穷困自杀的消息。在记者笔下,那些自杀者衣装、神情、年龄,就多半和自己差不多。想来境遇也差不多,在自杀以前理想也差不多。但是到后却死了。跳进御河里淹死的,跑到树林子里去解裤腰带吊死的,躺在火车轨道上辗死的,在会馆、公寓、小客店吃鸦片红矾毒死的。这些人生前都不讨厌这个世界的。活着时也一定各有志气,各有欲望,且各有原因来到个大城市里,用各种方法挣扎过,还忍受过各种苦难和羞辱。也一定还有家庭,一个老父,一个祖母,或一个小弟妹,同在一起时十分亲爱关切,虽不得已离开了,还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把心紧紧系着这个远人,直到死了的血肉消解多年,还盼望着这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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