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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雪晴集-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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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红漆桌子上那块木界方也无所用其力。但当他到摊子边站着,腰上围了一条短围裙,衣袖口卷到肘弯子以上,一手把块布用力擦那甘蔗上泥巴,一手拿着那小镰刀使着极敏捷的手法刮削,(见了一个熟人过身时)口上便做出那怪和气亲热的声气:    
    “吃甘蔗吧,哥!”或是“伯伯,这甘蔗又甜又脆,您哪吃得动——拿吧,拿吧!怎么要伯伯的钱呢。”你如看到,竟会以为这必另是一个瑞龙了!    
    我们常常说笑,以为当到这个时候,若老铜锤先生刚刚打这过身,见到瑞龙那副怪和气的样子,——而瑞龙又很知趣,随手就把簸内那大节的肥甘蔗塞两节到先生怀中去,我敢同无论何人打个赌,明天进学堂时,不怕瑞龙再闹得凶一点,也不会再被先生罚跪到桌子下那么久了。我有我的理由。我深信最懂礼的先生绝不会做出“投以甘蔗报之界方”的事!    
    瑞龙的甘蔗大概是比别人摊子上的货又好吃又价廉吧,每夜里他的生意似乎总比并排那几个人格外销行。据我想,这怕是因他年小,好同到他们同学窗友(这也从老铜锤处听来的)做生意。而且胆子大,敢赊账给这些小将——不然时,那他左手边那位生意比他做得并不差,为甚生意就远比不上瑞龙?包家娘说的也是,她说瑞龙原是得人缘呢。    
    一个圆圆儿篾簸簸,横上两根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条子,成个十字,把簸簸画分成了四区。照通常易于认识的尊卑秩序排列,当面一格,每节十文;左边,值五个钱;右边,三文——前面便单放了些象笋子尖尖一般的尾巴。这尾巴嫩白的同玉一样,很是好看,若是甘蔗不拿来放口里嚼,但同佛手木瓜一样仅拿来看:那我就不愿意花去多钱买那正格内的货了。这尾巴本来不是卖钱的,遇到我们熟人,则可以随便取吃。但瑞龙做生意并不是笨狗。生码子问到前格时,他当然会说“这你把两个钱,一总都拿去吧。”或是“好,减价了,一个钱两节!随你选。”不过多半还是他拿来交给朋友。    
    咱们几个会寻找快乐的人又围着瑞龙摊子在赌劈甘蔗了。打赌劈甘蔗的玩意儿,真是再好不过的有趣事!谁个手法好点的谁就可不用花一个钱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哪个又不愿意打这种赌?我,兆祥,云弟,乔乔,(似乎陈家焕焕也在场)把甘蔗选定后,各人抽签定先后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签——但最长的也不是那一个人所愿意。


第四部分 福生第17节 瑞龙(2)

    裁判人不用说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龙头上。    
    这是把一根甘蔗,头子那一边削尖,尾上尽剥到尽顶端极尖处,各人轮流用刀来劈,手法不高明便成了输家。为调甘蔗与本身同长,第一个总须站到那张小凳上去才好下手;最后呢,多半又把甘蔗搁到凳上去。只要一反手间,便证明了自己希望的死活。在那弯弯儿小镰刀一反一复间,各人的心都为那刀尖子钩着了。    
    “悉——”的那锋利的薄刀通过蔗身时,大家的心,立时便给这声音引得紧张到最高的地方去——终于,哈哈嘻嘻声从口中发出了,他们的心,才又渐渐地渐渐地弛松下来。    
    “哈,云弟又输了!脸儿红怎的?再来吧。”瑞龙逗着云弟,又做着狡猾快意的微笑。    
    “来又来,哪个还怕那个吗?拣大点的劈就干……好吧,好吧,就是这样。”输得脸上发烧了的云弟,锐气未馁,还希望在最后这次洗掉了他过去连败两次的耻辱。大凡傲性的人,都有这么一种脾味:明知不是别人的对手,但他把失败的成绩却总委之于命运。    
    “那末,这准是‘事不过三’——不,不,这正是‘一跌三窜’的云弟底账!……喂,我们算算吧,云弟。五十三加刚才十六,共五十九——不,不,六十九了。……这根就打二十四(他屈着一个一个指头在数这总和)一起九十三,是不是?”    
    “难道劈也不曾劈你就又算到我的账上吗?”    
    “唔,这可靠得住——你那刀法!我愿放你反反刀;不然,过五关也行。你不信邪,下次我俩来试一根点的。”    
    这次侥幸云弟抽的是第二签,本来一点没有把握的他,一刀下去竟得了尺多长一节——输家却轮到乔乔了。    
    大家都没有料到,是以觉得这意外事好笑。    
    “乔哥,怎么!老螃蟹的脚也会被人折,真怪事!”瑞龙毫不迟疑的把揶揄又挪移到乔乔方面来。    
    “折老螃蟹的脚,哈哈,真的!”大家和着。    
    “乖宝贝,为你乔大爷算一算,一共多少。”    
    “这有什么算呢!四十加二十四,六十四整巴巴的——刚够称一斤烂牛肉的数目。”    
    “好,乖宝贝,明天见吧。”    
    “莫太输不起吧!别个云弟一连几次杀败下来,都不象你这般邋遢。”第一声的乖宝贝瑞龙不是不听见,因自己力量不如,却从耳朵咽下了。第二声乖宝贝跑到他耳边时,毕竟也有些气愤不过,然而声音还是很轻。    
    “怎么?怎么输不起?你说哪个邋遢?”将要走去了的乔乔又掉转身来。    
    “不知是谁输不起,不知是谁邋遢,才输一根甘蔗就——”    
    “就怎么?我不认账吗?”    
    “那你怎么口是那末野,开口闭口‘乖宝贝乖宝贝’叫着呢?人家不是你养的;你又不是人家老子——”据着凳歪身在整理甘蔗的瑞龙眼睛湿了。    
    “我喜欢叫,我高兴叫,……乖宝贝,乖宝贝,乖乖宝贝唉,……我愿意,谁也不能捡坨马屎把我口封住!反正你又不是乖宝贝,来认什么账?”    
    这话未免太厉害了!但瑞龙是知彼知此的人,乔乔的力量他也领教过——自己明知不是对手,只有忍着。其实只要再忍口把气,乔乔稍走远点,天大的事也熨贴了!不幸他口里喃喃呐呐的詈语,又落到业已隔开摊子好几步远了的乔乔耳尖上。    
    “怎么,你骂谁?”    
    “哪个喊我做乖宝贝——欺到我点的我肏他的娘!”他不加思索的回答出来。    
    你们不要着急!你们会以为凡是两个到骂娘的时候,其决裂已定,行见扑拢来就扭股儿糖两个人朝泥巴渣滓窠乱滚了吧?这事今天是不会有的。乔乔虽说打架时异常勇猛,然对瑞龙是不至于就动手!    
    “你是乖宝贝?莫不要脸!你是谁的乖宝贝?(他又掉头过来,对着正怔怔不知所以但也有点希望看热闹的我们。)怎么,你们哪个要个乖宝贝?这有一个!我是不要,难得照扶。”乔乔还打着哈哈,为他俏皮话钻进瑞龙耳朵十分得意。    
    眼看到瑞龙把那块擦甘蔗的抹布用力擦着手,黄豆般大的眼泪两颗两颗的落到簸簸边上,乔乔还在狞笑。瑞龙今天是被人欺侮了。    
    “只敢欺侮人家一点的。”    
    “那让一只手。”    
    “同杨家麻子打罗!”    
    “我怕人家——我专吃得着你!”乔乔还故意的撩逗。    
    “好,算了。都是好朋友,何必为眼屎大点的事情也相吵——就算我是你们哪一个的乖宝贝吧。(大家都笑了)各人忍一句难道就不算脚色?……去,去,我们去吧。”幸得知趣的兆祥出来做了和事人。    
    大家拖拖扯扯把乔乔推去了,又来安慰瑞龙,为他收拾摊子,劝他转去。这场事是这么了结,觉得无味了,怕要算那最爱逗小孩子相打的杨喜喜。他这时正在另一个摊子边喝包谷子酒,曾一度留意到这边甘蔗摊子上来。    
    不知道情形的,会以为转身时还流着泪的瑞龙,今夜同乔乔结下了这一场仇,至少总有个十天八天不见面了!其实这些闲口角,仅仅还只到口上骂两句,又算个什么呢?第二天摊子边,还不是依然是那几个现人在那里胡闹。    
    “喂,云弟输得脸红了!哈哈,你怎么啦!……再来过,再来过……”    
    也许是云弟为人过于老实了一点吧,大家都爱同他开玩笑;而瑞龙嘴上的挖苦话,尤其单对着时常输得脸庞儿绯红的云弟。    
    可是,自从那次瑞龙哭脸后,云弟也就找出几句能使瑞龙红脸的话了,这话是:    
    “能么!莫要同我来逞,有气概还是同乔哥哥去过劲吧!”    
    这时的瑞龙,必是低下头去整理那些不必整理的甘蔗。    
    一九二五年十月作


第四部分 福生第18节 我的邻

    若把我这退过伍的上士也算在一起,这一个院子里已住上六个丘八了。凡是有两个女人住的地方,那一片小天下就少有太平时;凡是有三个大兵的地方,那地方便终日杀气腾腾。我们这里,却是副爷有一倍,女人又属于副爷太太,热闹透了。并且,其他的,我还忘了算上那几人——因为我就永不知道那两间房住几人——那是些,有音乐天才,每天除了吹打弹唱以外少有休息的亲哥子弟兄,又是北京大学法科的学生。    
    这属于上帝所分派(让我学一个基督教徒说这一句话吧),把爱热闹的处置在一个地方,好使大家全在一种吵打空气中生活下来,这若果是上帝的意见,我赞成。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一面锣或一面鼓,搁下休息不久就将生出格外大的毛病来,就是每天作出镗镗或蓬蓬声音,他也不够数,还得别的如象小板鼓、钵、铛铛锣那各式各样东西来配合,才调和,才成套。然而,为什么把我也得夹在这套“响器”中?也许是我这退伍的上士,在行动中还保留了那一个上等兵的能对付一切嘈嘈的模样,因而把我留在这里享受!我奇怪我穷,使我无论如何设法离开这地方也不成。因了一些债,把我身子黏到这公寓,因了公寓给我的热闹,弄得我日夜全不得安静,我变成一个善于生气的人了。我又奇怪这北京,公寓客店既是那么多,空了一半房子的也常常有,全无一个客因而关门的也并不少,干吗这破庙似的地方,却是赶集一样这个去了那个又搬来?这是气运,诚然,这当真应说到气运上头了。我想若不是掌柜气运特别好,就是我气运特别坏,这二者必定居其一,才能如此的天然巧遇。    
    本来给大学生住的大学区附近公寓住满了副爷,且多数带了一名副爷太太,正如当局有意把大学附近全武装起来,好使学生能老老实实关到房门读书一个样,也许这样一来,学生们吓得不敢随便出门是实事。然而因此一来,书也真不必读了。一面防到同副爷误会肘子触肘子,一面又来领受那种叫嚣吵骂叱咤呜咽的耳福,要读书,也不让你有空的。忽然的,在大学校附近公寓住的学生全消灭,重新来了无数的副爷,这也是不大容易使我明白的事情。    
    在一种类乎占领类乎奏凯的模样中,教育这东西,只能全给副爷毁灭了,撕碎了。渺小的个人损失,当然是更不足道。    
    虽然我还应感谢我这公寓的老板,长年还是不改其度,能够用那不和气的脸嘴总使一个住客无从久呆,就是那三位伙计,似乎对这逐客工作也帮忙不少——可是,这个去了那个来,气运如此,没有可说的!    
    在日里,不敢出到大院子去,恐怕别人疑心我是对他太太生了怎样不良的歪心,就只规矩坐在房中窗子下,看我的《释典》。然而你要涅槃在南房,有人却在北房敲打一切法宝作异声。在一切丝竹金石中,还有那口号;口号总不离马派《定军山》,头通鼓二通鼓,擂之不足又重来。    
    放下书吧,就听。但不久,《定军山》又完场,改为“大正琴”独奏《梅花三弄》了。“大正琴”奏毕还有二胡,二胡奏毕有箫,箫之外有笛……    
    从这些讨人厌烦纷扰唠叨中,我见到了地狱的轮回,我了解了各样地狱的景致。我是一个活着的人,不靠青脸赤发的小鬼,不靠牛头马面——单只靠这几个天才用他那惊心动魄的音乐引路,我游过地狱一遍了。    
    除了我逃出这公寓,每日我得给他们领导跋涉那各式各样的烦恼的山水。但我不能同一个浪子一样终日在灰尘烈日以及霍乱流行的大道上走,到图书馆去则藏书室关了门。还有我得活下来,得用我这败笔按着了纸写我所能写出的小说,写成拿到各处去,求讨少数的报酬,才不至于让我住房的东家撵我。要我在这种杂耍场一类地方看书也不能静心,怎么还能写出文章?一千字,在所谓我的货色行市中,至少我应当每天匀出功夫来写一千字,到月底,才有人开出饭来给我吃,这种情形下,一百个字也无从写了。    
    要想一事不作倒在床上睡,那音乐,那歌声,用了它那唯恐你久睡伤食的关心样子来嗾你,来搅你,好歹总得听。他又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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