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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雪晴集-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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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生书一句背诵不得的福生,难道处罚就是这么轻快容易,拈一阵就算了?哪有这种松活事?若果光拈一阵耳朵完事,那末,我们都不消念书,让先生各拈一阵耳朵就得了!根据过去的经验,福生在受处罚之先,依然就先把眼里所有的热泪吓得一齐跑眼眶外来。此外七八个书包业已整理好了的学生,各注意到福生刚被拈着的那只大耳朵,紫红紫红,觉得好笑。但经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过处都象有冰一般冷的东西洒过,大家脸上聚集着的笑纹也早又吓得不知去向了。大家都怔怔的没有做声。    
    大家既怔怔的没有做声,相互各看了近座的同学一眼后,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中到先生正在脸上抓动的那两个有趣长指甲。这指甲之价值,从先生那种小心保护中已可知道。然而当日有听到先生讲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丽,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还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参高丽参还可贵。    
    “今天不准回家吃饭!”    
    大家心里原来都正是为这件事情悬住了。自从这死刑由先生严重有威还夹了点余怒的口中说出后,各人都似乎感觉这一件东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着便又起了第二个疑虑:觉得先生不准吃饭的意思,是把福生单独留到这里,还是象从前罚桂林一样,要他跪在孔夫子面前把书念熟——而大家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了后再一齐放学?消息的好丑,在先生第二道命令没有宣布以前,还是无法知道。    
    若果不幸先生第一道命令的含义与处置的方法是根据桂林那次办去,这影响于另外这几个人玩耍的兴致就严重得说不出口,因此,大家在这刹那中,又都有点恨尽自“昔昔昔昔”连“昔孟母”三字也背不下去的福生。    
    “宋祥钧!”    
    云云听到先生叫他的名字,忙把书包夹到胁下窝,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将腰勾一下,回转身来,向先生又照样勾了一下,出去了。    
    “周思茂!”先生在云云出去后一阵子又点到第二个名字。    
    那高高长长的周莽子,在先生“茂”字还未出口时已离了座位,——他也照样的勾了两次腰,若不措意,但实在略略带了点骄矜意思,觑了还在方桌边低头站着的福生一眼。    
    先生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发放这些小学生回去,他意思是,若不这么一个一个放出,让他们一伙儿出去,则在学堂中已有了皮绊皮绊:纠纷。,曾斗过口的学生,一出大门就会寻衅相打动起手来了。如今既可免去他们在街上打架,并且这方法好处又能使学生知道发愤,都想早把书背完则放学也可占第一,兼寓奖励之意。其实这一帮小顽皮孩子,老早就约了放学后各在学堂外坐候,一齐往北门外河滩上去玩的;就是打架也是这么约等,先生还不是在梦中吗!    
    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与先生行礼外,都莫不照样用那双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边竖矗矗站着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这不待福生抬头也能知道。可怜的福生,从湿润朦胧的斜视里,见到过门限时每一个同学那双脚一起一落地运载着身子出去,心里便象这个同学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时带去了!直到先生声音停顿中吹起水烟袋来,他自己才忽地醒转来认清自己还是整个——也只有这整个身子留到这冷落怕人的书房中。    
    遵命把那本《三字经》刚又经先生点过一道的“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四句书杂夹着些咿咿唔唔读着的福生,一个人坐到桌子上,觉得越读下去房子也越宽大起来了。    
    ……周莽子这时好不快活!他必是搂起裤脚筒,在那浅不过膝清幽幽的河水里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钱还小,死后就变成红色。……云云正同傩傩他们在挖沙子滚沙宝,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捡瓦片儿打漂水也说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来,来,来,莽子嗳,我打个氽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见了,哈哈!那边水里钻出一个兆祥的头了,你看他扑通扑通又泅了过来……这样的玩着,不知道谁一个刻薄的忽然闹起玩笑来:喊一声“贵生——(或是莽子!)你屋的妈来找你了。”那末,正在凫着水的贵贵会大吓一跳,赶忙把整个身子浸进水中去,单露一个面孔到水面上来,免让他妈在岸上发见他。“我贵贵在这里吗?”“伯娘,他不在这里,早回家去了。”于是,贵贵的妈,就给别一个孩子的谎语骗去了!而贵贵又高高兴兴的在那里泅来泅去。若是贵贵的妈并没有来呢,这使刻薄的准要受贵贵浇一阵水才了事。……这使刻薄的倘说的是“先生来了!”则行见一个两个都忙把身子浸进水里去,只剩下八九个面孔翻天的如象几个瓜浮在水面上,——这必须到后又经另一个证明这是闹玩笑后,大家才恢复原状,一阵狂笑……    
    “读!读!不熟今天就不准转去!”先生的话象炸雷在耳边一响,才把正在迷神于洗澡时那种情景中的福生唤回。这书房里便又有一阵初急促暂迟缓单调无意思的读书声跑出墙去。    
    这嫩脆而略带了点哭音的读书声,是否还能吸引到每一个打墙外过身时行人的注意,这事无人知道。但我相信,这时正在道门口梆梆梆梆敲着叫卖荞面的柝声,无论如何总比书声动听。    
    当福生两次勾腰向孔夫子与先生行过礼后,抬起头来,木屏风上的太阳早爬到柚子树尖顶上去了。耳朵虽不愿接收先生唠叨的教训,但从灶房方面送来的白菜类落锅爆炸声却很听得清楚。这炒菜声使他记起肚子的空虚,以及吃夜饭时把苋菜汤泡成红饭的愿望来。    
    大概是因眼眶子红肿的原因吧,过道门口时,平素见狗打架也必留连一阵的福生,明明看到许多小孩,正在围着那个头包红帕子,当街乱打筋斗竖蜻蜓的代宝说笑,他竟毅然行过,不愿意把脚步放得稍慢一点,听几声从代宝口中哼出会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调子!栅栏前当路摆着那一盆活黄鳝,在盆内拥拥挤挤,也正是极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一九二五年五月作


第四部分 福生第16节 瑞龙(1)

    在我家附近道台衙门口那个大坪坝上,一天要变上好几个样子。来到这坪坝内的人,虽说是镇日连连牵牵分不出哪时多哪时少,然而从坪坝内摆的东西上看去,就很可清查出并不是一样的情形来了。    
    这里早上是个菜市。有大篮大篮只见鳞甲闪动着,新从河下担来,买回家还可以放到盆内养活的鲤鱼,有大的生着长胡子的活虾子,有一担一担湿漉漉(水翻水天)水翻水天:水淋淋的,凤凰土语。红的萝卜——绿的青菜。扛着大的南瓜到肩膊上叫卖的苗代狗满坪走着;而最著名的何三霉豆豉也是在辕门口那废灶上发卖。一到吃过早饭,这里便又变成一个柴草场!热闹还是同样。只见大担小担的油松金块子柴平平顺顺排对子列着。它们行列的整齐,你一看便会想到正在衙门里大操场上太阳下操练的兵士们。并且,它们黄的色也正同兵士的黄布军衣一样。——所不同的是兵士们中间只有几个教练官来回走着,喊着;而这柴草场上,却有许多槽房老板们,学徒们,各扛了一根比我家大门闩还壮大,油得光溜溜的秤杆子,这边那边走着,把那秤杆端大铁钩钩着柴担过秤。兵士们会向后转向左转——以及开步走,柴担子却只老老实实让太阳烘焙着一点不动。    
    灰色黄色的干草,也很不少。草担是这样的大,日头儿不在中天时,则草担子背日那一头,就挪出一块比方桌还大的阴影来了。虽说是如今到了白露天气,但太阳毕竟还不易招架!谁不怕热?因此,这阴处便自自然然成了卖柴卖草的人休息处。    
    天气既是这么闷闷的,假若你这担柴不很干爽,老板们不来过问,你光光子光光子:指无一事可作。在这四围焦枯的秋阳下阴凉处坐着,磕睡就会乘虚而来,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事!所以每一担草后,我们总可以看见一个把人张开着死鲈鱼口打着大鼾。这鼾声听来也并不十分讨人嫌,且似乎还有点催眠并排蹲着的别个老庚们力量。若是你爱去注意那些小部分事事物物,还会见到那些正长鼾着的老庚们,为太阳炙得油光水滑的褐色背膊上,也总停着几个正在打磕睡的饭蚊子——那真是有趣!    
    草是这么干,又一个二个接接连连那么的摆着:倘若有个把平素爱闹玩笑的人,擦的刮根火柴一点,不到五秒钟,不知坪内那些卖草卖柴的人要乱成个什么样子了!本来这样事我曾见到一次,弄这玩事的人据说是瑞龙同到几个朋友。这里坪子是这么大,房子自然是无妨,眼见着毕毕剥剥,我觉得比无论什么还有味。后来许多时候从这里过身,便希望这玩意儿能够再见到——不消说总令我失望!    
    晚上来了。萤火般的淡黄色灯光各在小摊子上微漾——这里已成了一个卖小吃食的场所了。    
    在晕黄漾动的灯光下,小孩们各围着他所需要的小摊面前。这些摊子都是各在上灯以前就按照各人习惯象赛会般一列一列排着,看时季变换着陈列货色。这里有包家娘的腌萝卜,有光德的洋冬梨,有麻阳方面来的高村红肉柚子,有溆浦的金钱橘,有弄得香喷香喷了的曹金山牛肉巴子,有落花生,有甘蔗,有生红薯,……    
    大概这也是根据镇筸人好吃精细的心理吧,凡是到了道门口来的东西,总都分外漂亮,洁净,逗人心爱。至于价值呢,也不很贵。在别处买来二十文落花生,论量总比这里三十文还多,然你要我从这两者中加以选择时,我必买这贵的。这里的花生既特别酥脆,而颗颗尤落实可靠。——从花生中我们便可证明此外的一切了。    
    若身上不带几个钱,哪个又敢到这足够使人肚子叽叽咕咕的地方来玩?但说固然那末说,然而单为来此玩耍,(不用花一个钱)一边用眼睛向那架上衬着松毛的金橘,用小簸叠罗汉似的堆起的雪梨,……任意观看;一边把口水尽咽着走来走去的穷孩子,似乎也还很多。    
    小的白色(画有四季花)的磁罐内那种朱红色辣子酱,单只望见,也就能使清口水朝喉里流了。从那五香牛肉摊子前过时,又是如何令人醉倒于那种浓酽味道中!金橘的香,梨的香,以及朝阳花的香,都会把人吸引得脚步不知不觉变迟缓了。酥饺儿才从油锅中到盘上来,象不好意思似的在盘之一角。红薯白薯相间的大片小片叠着,卖丁丁糖的小铜锣在尖起声子乱喊……嗯,这些真不消提及,说来令人胃口发痒。    
    他们的销路怎样?请你看那箩筐里那些大的小的铜钱吧。    
    矮胖胖的瑞龙,是在我隔壁住家的梅村伯唯一儿子。也许这叫做物以稀为贵吧?梅村伯俩口子一天无事总赶着他瑞龙叫“乖宝贝”。其实瑞龙除了那一个圆而褐象一个大铜元的盘盘脸来得有味外,有什么值得可宝?我们见瑞龙应得那么净,也就时时同他开玩笑喊他做乖宝贝。这“乖宝贝”在自己妈喊来是好的,在别个喊来就是一种侮辱,瑞龙对这个不久就知道了。因此,这不使他高兴的名字,若从一个点的弟弟们口中说出,他就会很勇敢的伸出他那小肥手掌来封脸送你个耳刮子。这耳刮子的意思就是报酬你的称谓制止你的第二次恭维。至于大点的不是他所能降伏的住的,那他又会赶忙变计,脸笑笑的用“哥!我怕你点,好吧。你又不是我爸爸,怎么开口闭口乖宝贝?”    
    因这三个字破坏了瑞龙对他同伴们的友谊,以至于约到进衙门大操场去腰腰:摔跤。凤凰土语。的事,已不知有过许多次了。可是大家对于这并不算得一回什么事。“乖宝贝!”“乖宝贝来了!”凡是瑞龙到处,还是随时可以听到。    
    梅村伯俩口子嘴上的心上的乖宝贝;自然是来的甜蜜而又亲热的,其实论到这位乖宝贝到这街上的顽皮行为,也就很有一个样子了!    
    但瑞龙顽皮以外究竟也还有些好处。    
    他家里开着一个潮丝烟铺子,年纪还只十一二岁的他,便能够帮助他妈包烟。五文一包的与四文一包的上净丝,在我们看来,分量上是很不容易分出差异的,但他的能干处竟不必用天秤(但用手拈)也能适如其量的包出两种烟来。他白天一早上就同到我们一起到老铜锤(这也是他为我们先生取的好名字)那里去念书,放夜学归来,吃了饭,又扛着簸簸到道门口去卖甘蔗。他读书不很行,而顽皮的本领有时竟使老铜锤先生红漆桌子上那块木界方也无所用其力。但当他到摊子边站着,腰上围了一条短围裙,衣袖口卷到肘弯子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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