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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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光影陆离,触手不及,而时光就在柔福与瑗和他的这段光影陆离的浅浅距离中淡漠地滑过,转瞬间,便到了她该出降的时候。
婚礼前一天,赵构将宫内筹办婚礼的事务交予张婕妤与婴茀打理,自己起居行事一切如常,整整一天只被动听着内侍呈报上来的关于婚礼的细节内容,而不主动询问柔福的情况。直到入夜,最高女官司宫令将明日柔福将要穿戴的钗冠礼服呈给他过目时,他才侧首避开那片炫目的金红,道:“告诉长主,明日须早起,今夜早些歇息。”
司宫令垂目禀道:“长主现在还在拜月祝祷,恐不会很快安歇。”
拜月祝祷?赵构讶异地问:“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么?”
司宫令道:“不,是长主自己要做的。”
她归来之日那俏立于冷月下的单薄身影清晰地浮现于心,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挥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她的绛萼阁走去。
她在自己院中设了香案,跪于明月下焚香祈祷。着一身薄薄淡紫罗衫,松挽的云髻上不缀半点珠翠,铅华洗尽,素面朝天,脸上皮肤莹洁非常,却不带半点血色,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
她双手合什,闭目默默祈祷。赵构走到她身边良久,她才睁目看他,幽然一笑,缓缓站起。
“你在祈祷什么?”赵构问。月下的她又是如此单薄柔弱,眼角眉梢全无喜色,全不像次日即将与人成亲的新嫁娘。赵构看得心酸,语调不觉异常柔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柔福抿唇浅笑:“据说把祈祷的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未必。以前婴茀也曾拜月祈祷,她说的话我都听见过,最后仍应验了。”
“她祈祷的是什么?”柔福问,但未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说:“想来总是为你祈福的话了。这样的话,如果你喜欢听,我也可以说。”
她眉尖微挑,似有些不屑。
赵构勉强维持着刚才的笑容:“是么?我以为你只会与九哥怄气的。”
柔福轻叹一声,对他说:“我明天就要出宫居住了,临走前一定不再与九哥怄气,就说几句或许九哥会觉得开心的话罢。”随即朝他盈盈一拜,悠悠笑着吟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是南唐词人冯延巳作的《长命女》。此刻她吟此词,有何深意?赵构凝视她的脸,自她的笑颜中品出一丝讥诮,一丝无奈,和一丝浅淡的幽凉。
如果她当真如词中女子这么想,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词于你是不合适的。”他说。
“我知道。”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我以为我说想经常见你,你会高兴。”
赵构不禁退后一步,离她略远些,同时抬目四下看看,发现柔福的侍女都在较远处,才稍稍安心。然后低声对她说:“当然,你以后仍可常回宫。”
她默不作声,轻巧地笑,他却不敢肯定她是在表达她的喜悦。
一时无言。两厢沉默间,忽听有蟋蟀叫声自近处响起。柔福回首一看,微笑道:“瑗,你来了。”
赵构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小小的赵瑗立在宫院大门投下的阴影里,用他清亮澄净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赵构向他招手,唤他过来。
瑗走到他面前,跪下叩首请安,赵构于他行动间发现他腰带上系着一个精巧的小金丝笼,里面锁着一只蟋蟀。
他弯腰以手托着那金丝笼子,细细地看,浅笑着问瑗:“你也喜欢斗蟋蟀?父皇像你这般大时也曾是个中高手……这笼子很漂亮,是谁给你的?”
瑗看看柔福,答:“姑姑。”
这个金丝笼未必就是他小时送给柔福的那个,但模样却是相当近似。那与一段多年前的记忆有关,远远早于华阳花影中的相遇。久已模糊的景象重又变得分明,一个娇怯的小姑娘,独自拥被坐着哭泣,长发过肩,白绸丝衣,在他离去的时候,她挣扎着不肯缠足,他送给她的金丝笼被捏得变形。
他匆匆掠了柔福一眼,很快转首仍旧看着赵瑗,不想让她觉出他目中过多的感慨。
“那是我送给瑗的见面礼。”柔福淡淡解释,然后轻轻牵起瑗的手,对他说:“真乖,这么晚了还来看姑姑……饿不饿?来,姑姑阁中有许多点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一面说着一面将他牵入了阁中。赵构木然留于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远离,竟有些鄙夷此间的自己。
于是仰首望月,细探它盈亏的痕迹,忽然发觉他一生的感情从来不曾圆满过。
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1。下降
赵构赐一万八千缗给柔福置妆奁。婚礼当日,为长公主所备的真珠玉佩、金革带、玉龙冠、绶玉环、真珠大衣、背子、真珠翠领四时衣服、叠珠嵌宝金器、各种涂金器、贴金器及陈设、裀褥、地衣等,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西廊。有文臣谏言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生活用度一向注重节俭,如今长公主出降妆奁排场似显过奢。”而赵构摆手道:“南渡以来,以公主下降朝臣,这是首次。何况福国长公主是朕身边唯一亲妹,妆奁礼仪理应依熙宁年间长公主出降故事,不可过俭。”
是日,驸马都尉高世荣着常服、系玉带,乘马前来亲迎。至宫门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钱币及玉雕马等彩礼用物行亲迎礼。而此时柔福也装扮停当,在数名女官的扶持簇拥下入正殿向赵构辞行。
赵构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看着柔福款款走近。她戴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四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面帘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让她盛妆后的容颜变得隐约。着一身红色褕翟之衣,广袖的对襟罩衫上所绣的长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凌云之势。朱裙后裾长长地曳于身后,使步态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礼说着辞别的话,他却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着褕翟之衣的及笄少女。那时的她朝着御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后经过他身边时悄声唤他,语里暗藏着只有他们明白的秘密,目中闪着温暖的光。
他颔首,让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丝毫不欲与他对视。
他很清楚她的不悦。五年前,她喜悦地邀请他目睹自己的成年仪式,将自己着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记忆。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装,却是在如此怨怼的情绪下任他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
而他想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离,与他的绝望,尽在她临去烟波那一转。
礼毕,尚仪请柔福出门乘金铜裙檐子出宫前往公主宅。赵构在想是否起身亲送她出门,然而见她态度决绝地转身而去,终于颓然放弃,麻木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看她逐渐自自己视野中淡出。
送亲仪仗队列护长公主檐子出皇宫正门,前往临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区、赵构赐予柔福与驸马的宅邸。数十名街道司兵列队先行,每人手执扫具、镀金银水桶洒水清道。其后有宫嫔数十人,皆头插真珠钗,身着红罗销金袍,乘马呈双列前导。后面随行的是赵构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内侍宫人。随行使臣、宫人分别持四面方扇、四面圆扇、十枝引障花及提灯二十、烛笼二十。按礼本应由皇后乘九龙檐子、皇太子乘马亲送,但因中宫虚位,皇储未立,而宫内妃嫔等级最高的潘贤妃又称病不愿为柔福送亲,所以赵构便命张婕妤带赵瑗乘厌翟车行于柔福檐子后相送。
柔福乘的金铜裙檐子约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朱红梁脊,顶上渗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金花,装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间花绣幔珠帘,檐子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高世荣乘玉骢白马行于柔福所乘檐子前方。他的新娘此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携她而行,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围观路人艳羡的注视,不禁喜上眉梢,扬首挺身策马,马蹄踏于大道上,那清脆的蹄声有乐音的韵律。
他频频转首,透过那两重红罗销金掌扇及行进中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偶尔会窥见长公主的一角裙裾。在过一座桥时,于最前面抬檐子的两人绊了一下,引来不大不小一次颠簸,两侧宫人忙掀帘问长主可曾受惊,高世荣从她们掀开的缝隙中看见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檐中座椅上,冠下的面帘摆向一边,露出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神情萧索,毫无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于深宫,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惫。他想,于是命众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公主宅后,张婕妤带赵瑗奉旨赐御筵九盏,筵毕,即告辞回宫。柔福与高世荣继续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礼”,司宫令将切下的一片羊肉送至柔福口边,她只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没有咬出一丝牙印。司宫令请她再食,她摇头不再理睬。司宫令颇有些为难,夹着那片羊肉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荣和言道:“长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荤食,就不必勉强了。先请长主进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过去罢。”
柔福闻言当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宫人搀扶便径直朝内走去。当着一干宾客的面,高世荣自不免尴尬,不过好在他父母均不在临安,本来要行的舅姑之礼倒可省去。于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宾客敬酒祝贺。
宾客散尽后,高世荣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见柔福端坐于锦绣销金帐幔中,自己除了九翚四凤冠搁于一旁,刚才的疲惫之色消失无踪,但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备而非羞涩之意。
房中的几名侍女见他进来,忙请他坐下,为他们摆好蔬果点心后便行礼告退,却被柔福叫住,说:“我让你们出去了么?”
侍女们一愣,便不好再走,依旧侍立在两侧。
高世荣猜她终究是腼腆的,所以不好意思与自己独处。他想他应该多与她聊聊天,淡化她对他的陌生感。
只是在女子面前,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几句嘘寒问暖式的问候之后,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与她聊什么话题为好。最后目光落到两侧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着对柔福说:“长主,几日前我无意中在太和楼偶遇一人,据说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过长主好几年的旧宫人。我想长主兴许会乐意见她,有故人作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带入了府中,长主现在要不要见见?”
“旧宫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后抬头看高世荣:“好,叫她进来。”
高世荣答应,当即起身,亲自出门去唤她。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并对身后人说:“长主就在这里,快进来罢。”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着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着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于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别……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监在我宫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别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着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立即改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并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长主可否原谅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没说要问她的罪……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高世荣道:“那日我与几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楼饮酒,其间有人点了她花牌请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来献唱。席间同僚们聊起我将尚今上二十妹福国长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问我们福国长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儿柔福帝姬,我说是,她便欣喜地说她是服侍过长公主的侍女。我听她说话是汴京口音,又像是习过礼仪的样子,便问了她一些关于长公主的旧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设法为她脱籍,将她带入府中,让她继续服侍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