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人氏-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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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滩人决定跟大娘和臭儿一块儿留下了,甭管有没有吃的,这儿起码有挡风避雪的地方儿,再说,这儿没吃的,回去一样儿没有,人家能活,咱也能活。从此,草滩女人跟着燧山女人凿石头,草滩男人带着燧山男人下河摸鱼,天暖和了就跟上燧山男人去远处儿打猎。女人们也结伴儿去草滩谷里、坡上找鞣材,背着篓子当天打来回儿。
石头儿娘害了一场大病,好了以后整个儿换了一个人,俩眼掉了窠儿,黑咕隆咚没一点儿神儿,嘴旁边儿刻下了深深的两道大沟,鬓角儿的头发根儿上钻出一圈儿白来。她像做了一场大梦,醒了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似曾相识又不认识的人,全都是干裂的嘴唇,人人肚里有一个火堆,一张嘴嗓子眼里就冒出烟儿来,呛得人难受。她让这世界吓得迟钝了,说话儿慢了,做事儿慢了,走道儿慢了,萎萎缩缩像个不会偷的贼。那个爱着她、包着她、容着她的世界没了,在那个世界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撒泼撒野,把肚里的怒和怨一倾无余。那个包容她的人把那世界带走了。河边儿两座新坟像两个烧红了的石头疙瘩,在她脸上烙下了俩核桃大的火疤瘌。她不敢去那地界儿,肚里那一句话,臭儿到死也没听见。她想说:“她舅,我对不起你,这一辈子对不起你。”悔恨是一只长在舌头根儿上的苦胆,一辈子咽不完那苦水儿。
石头儿姨姨也变了一个人,一反过去的好奇,啥也不问了,一天到晚绷着嘴,像一块石头。那一年,她傻了吧唧莫名其妙惩罚了自个儿的眼睛,现在,她开始惩罚自个儿的舌头,她认定嘴里这条肉是石头儿舅这一辈子倒霉的祸根儿,不能叫它再害人了。除了火种儿映在眼里小小的黄点儿,世上别的东西她全撒手了。石头儿娘找她要主意,她也不张嘴,问急了,她就撩下一句:“干不了就甭干了,不干总比干错了强。”
变得最厉害的还是石头儿,舅舅从她手指头缝儿里走了,大姨从她脊梁上出溜儿了,人的命就像一丝儿风,抓不住就没了。她接触了死亡,认识了生命。舅舅和大姨不待见这地界了,说走就走了,说的是回草滩,却去了天上,俩人走得这么急,准是神神娘娘叫去了,去了好地界儿。
石头儿梦见了舅舅和大姨,他们在天上搭好了窝棚,自在得像一对儿鸟儿,嘁嘁喳喳拌嘴。醒来回想草滩窝棚里温馨的时光,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眼前的人跟事残酷得叫她不敢面对,姨姨闭了,娘垮了,俩大人在她面前没了一丁点儿神秘,光溜溜儿的老女人,枯皱皱的耷拉皮,缺少汁液的滋润,没有光泽,没有弹力,汗跟土粘成了黑黢黢的泥嘎巴儿,胳膊肘儿上厚厚的皴。黑夜夹在这俩人当间儿,酸味儿、油腻子味儿、臊味儿、腥味儿、臭味儿挤着抢着往鼻子里窜,奇怪,这么些年她咋就没闻见过呢?
睡不着了,她就去追寻天上的亲人。他们在地上的时候也是一身光泽,连大娘鞣出来的皮子、舅舅摸上来的鱼,都那么光鲜,不带尘埃泥土。最珍贵的是舅舅批评她造出来的火的话,那么干净,不行就是不行,没用就是没用。这世上再没有一个跟她这么干干净净说话的人了。日子越久,她发现失去的越多,越无法弥补。转过来想想,这一辈子有过这样一个舅舅,她该知足。那不曾珍惜的人,把宝贝像土坷垃一样儿踢掉的人才是大傻子,连可怜都不值得。
她花了十几个早晨,刻了两块大石头,栽在两座坟前头,舅舅的那块石头上刻着一把火,她还专意儿涂了羊血,红红的照人。日头落下去的时候,映着那把火就跟烧起来了似的。草滩大娘的石头上刻着一双托着的大手,手心儿里凿了一个看不见的洞洞,天一黑,石头儿就在那一双手心儿里插一根火把,照着坟茔,省得狼群过来糟害。有时候她来了,大手心儿里已经有了火把,准是草滩人点的。
第二部分 开山女造出锤子斧开山女造出锤子斧 挖窖人使上镢头锨(2)
燧石山经过燧山氏几百辈儿人的开凿,下头满满一圈儿全是洞,再凿只能往深里进,太费劲,也危险。石头儿跟她娘商量:“娘,凿不出大块儿的来了,咱换换地界儿吧,上山腰儿里凿去。”她娘最怕上头那地界儿,借着这茬儿正好儿摆脱一摊子事儿,就说:“你领着妮子们上去吧,我们把下头的洞找补找补。”石头儿说:“我咋能领着人家干活儿啊?”她娘说:“都一般儿大,没事儿。其实不用谁领着,到时候都来了,走的时候你招呼一声儿就行了。”石头儿吃惊地问:“一百多人交给我,娘就放心?”娘说:“反正天天儿是那些活儿,有事儿你下来问我一声儿就行了。唉,娘的腿上不了高儿了,上坡儿下坡儿磕膝盖儿抻着疼。”她也发现娘走道儿不对劲儿了,天天儿早上爬起来都费老大的劲。
头天黑夜,娘给石头儿交代了活计:“先照着咱家的洞大小比出制子来,俩人凿一个洞口儿,等开进去了,我们也就上去了。凿出来的石头,除了你们磨你们使的扦子、凿子伍的,就饬打猎、砍柴使的家什。”石头儿一一答应了,兴奋得半宿睡不着,一直在想着明儿跟妮子们咋说,咋干,谁跟谁不对付,可别分到一块儿……
第二天,娘叫妮子们都跟着石头儿上去开石头。妮子们跟一大窝雀儿似的,跑上去了,一上来新鲜得不行,不说咋凿石头,而是绕着山跑,指指点点往下看。石头儿一人儿凿了几下子,有人说:“别疯了,干活儿吧!”石头儿说:“不急,我先把印儿刻出来,还得一阵子呢。”有的过来问:“咋刻?咱一块儿刻。”石头儿说:“大步十步远儿刻一道儿,算一个洞,俩人包一个洞,先打当间儿开门儿,等咱开出门儿来,下头的人就上来了。”草妮儿说:“好容易躲开了,可别让她们上来了,一上来准说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烦死人了!”石头儿说:“一个门口儿且得凿呢,再说下头的好些腿脚儿不利落,上山费劲,人家也不愿意上来。”妮子们都说:“不来就好,特别是你那娘,千万别来!”石头妮儿说:“我娘又不是老虎,来了咋了?能吃了你?”淘气的妮子们伸伸舌头,石头儿说:“你们就嚼烂舌头吧,留神我回头告诉娘去!”
石头儿比她娘有人缘儿,她不会训人,跟妮子们在一块儿整天喜眉笑眼儿的。妮子们都待见她,有叫她喜石头儿的,有叫她喜妮子的。石头儿说:“咱先干自个儿的活儿,凿出点好使唤的扦子和凿子来,把自个儿伺候好了,往后就出活儿了。”这话在理,但妮子们却害怕下头说她们不干活儿,找岔儿上来盯着她们。石头儿说:“下头是开了多少辈儿的熟石头,上头都是没人碰过的生石头,下头的要是不凭信,咱就跟她们换换。”妮子们说:“她们才不愿意登高儿爬坡儿哩!”石头儿说:“这不结了,还怕个啥呀!”
妮子们把扦子磨得尖尖的,把凿子磨得光光的,攥在手里不那么磨得慌了。家什应手了,干活儿快多了。那凿子到底儿是一块石头,攥上一天,手心儿哪儿磨得过石头啊!出来日子多的,手里都是老趼子,手指头上全是倒捋刺儿。日子浅的可就惨了,手背上全是血道道儿,手指头血里糊啦的,手心儿起了大燎泡,泡破了露着粉红的嫩肉儿,她们解下身上的坎肩儿垫着,也好不到哪儿去,时不时吹几下儿过过风儿。石头儿是过来人了,瞧着心疼,想说一句“没有受不了的罪”,到了嘴唇儿上,又抿下去了。她想,人干嘛要受罪呢?就不能活得好点儿吗?一样儿的活儿,就不能干得舒服点儿吗?
石头儿琢磨开了,咋才能叫石头不磨手心儿。她手里攥着凿子,那石头离开手心儿一点儿,就使不上劲儿了,看来只能垫皮子伍的了。石头儿琢磨开事情,可有股子疯魔劲儿了,这会儿手里老攥着块凿子,睡下了还攥着晃悠。
她梦见了舅舅和大姨,舅舅一见她就说:“,长这么高了,快赶上我了!来,掰个腕子,试试你有劲儿没有。”大姨不干了,说:“这不明着欺负小孩儿吗?”舅舅说:“就知道你老向着她!你们俩一拨儿,行了吧?”大姨说:“这还差不离儿。”石头儿说:“别价,我先一人儿试试,掰不过了,大姨再上手儿帮我一把。”舅舅伸出大手说:“来,石头儿上两只手!”石头儿摇摇头儿笑了:“那算啥本事啊?”石头儿伸手握住了,咋这么别扭啊?这才发现舅舅给她的是左手,她也换成了左手。舅舅呵呵乐了,说:“这孩子一点儿亏儿都不吃啊!”石头儿说:“舅舅甭老让着我,这只手真别扭儿,咱都换成正手吧!”于是俩人都换成了右手,掰了起来。舅舅没把石头儿当回事儿,让着她五六分儿,等瞧着石头儿要压过来了,才认真起来。大姨在旁边儿紧盯着,瞧着石头儿要吃亏了,一把攥住她的腕子,跟舅舅较起劲儿来。舅舅使出了真本事,还是敌不过俩人儿,输了。石头儿晃着腕子说:“大姨咋这么大的劲儿呢?”大姨说:“你们俩把劲儿快耗完了,我一直攒着劲儿,使出来自然大了。哈哈,咱赢了他了!”
石头儿醒了,还觉得手腕子疼,原来是叫娘压住了。她抽出手来,来回晃悠了半天,才不疼了。她老想着大姨捉住她腕子的那只手,有了大姨的手,她本来被舅舅压下来的手突然抬起来了。她翻了个身儿,腰眼儿里硌了一下子,一摸,是那块石头凿子。她习惯地把石头攥在手里,突然想到:嘿咿,给这石头安个把儿,跟大姨那只手似的!
早上起来,姨姨说:“石头儿一宿磨牙踢腿的,做啥梦来?”石头儿说:“好梦!”娘说:“啥好梦呀?瞧这眼角儿眉梢儿全是喜气!”石头儿抿着嘴儿笑,说:“过两天再告诉你们。”姨姨说:“这会儿说咋了?干嘛非过两天啊?”姨姨的好奇心又回来了,人活泛多了,石头儿瞅着高兴,成心逗她:“好梦一说破了就不灵了,等灵了再告诉你们。”娘说:“你还要把姨姨憋出毛病儿来哩!”姨姨说:“不至于的,听不出来石头儿那儿憋宝呢?让她憋吧,呵呵。”洞里又有了笑声儿,石头儿多半年没听姨姨笑过了。
第二部分 开山女造出锤子斧开山女造出锤子斧 挖窖人使上镢头锨(3)
石头儿砍了两根粗树枝子,拄着上了山,妮子们笑话她:“至于吗?你也跟下头的一样儿,腿脚不利落了?”石头儿说:“瞅着眼馋,你们明天也砍两根儿拄着上来,有用。”她们这才不笑了。妮子们听她说得着三不着两的,都嘎嘎笑起来。石头儿说:“怕下头听不见是吧?使劲儿笑!”妮子们这才不笑了,干起了活,妮子们有的凿洞口儿,有的磨扦子跟凿子,石头儿在凿子上冲眼儿,别人还以为她在冲凿子呢。这活儿瞧着容易,其实挺难,一前晌冲碎了仨正经凿子。正晌午日头毒花花的直着晒,山腰儿里没躲没藏的,凿子、扦子烫得抓不住。石头妮儿说:“咱甭这儿活受罪了,河边儿凉快儿凉快儿去,走!”菜妮儿比她大两岁,说:“喜儿啊,别惹着你娘了,又是一顿臭骂。”石头儿说:“敢情她们下头洞里凉快,谁要骂就让她上来试试。走啦!”妮子们像一群惊起来的雀儿,呼啦啦跑下去了。到了底下,石头儿找着她娘说:“上头没一点儿阴凉儿,晒得头皮都揭起来了,我们去河边儿喝口儿水。”她娘说:“去吧!”
石头儿叫住菜妮儿说:“菜姐,咱一人儿回家拿两羊皮口袋,带上瓢,待会儿灌了水,给下头带回来。”菜妮儿说:“行,有心眼儿!”石头回家拿口袋,姨姨问:“这么早就回来了?”石头儿说:“不是,天忒热了,打点儿水喝。”姨姨说:“记着给你娘她们一袋子!”石头儿脆脆地答应了,心里想,一袋子水哪够打发底下百十来人啊,嘻!
妮子们洗了喝了,坐在河边儿泡脚丫子,见石头儿跟菜妮儿拿着皮口袋跟瓢过来了,一个个说:“好啊,后晌有水喝了!”菜妮儿说:“这可是给下头送的。”妮子们差不多都有娘在下头,想想洞里又闷又热,都跑回家拿口袋去了。等送了水去,女人们可高兴了,石头儿娘说:“哪儿喝得了这么多啊,快一人儿两袋子了,你们拿上去一半儿吧!咱打这儿定下来,妮子们见天儿晌午去河边儿洗洗,回来给我们送水来。”妮子们自然乐意。
石头儿接茬儿冲她的凿子眼儿,这回,她把水浇在要冲的凿子上,冲上几下儿,扦子也蘸蘸水,等凿子上的水印儿干了,就又撩湿了。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