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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额尔古纳河右岸 作者:迟子建-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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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黄病带到我们这里。达西说,那我就等黄病结束了再回来。鲁尼说,如果黄病把你永远留在了那里,谁来照应玛利亚和哈谢呢?达西就不做声了。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不过他终日愁眉不展的。
  黄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持续开放了近三个月,在深秋时节凋零了。那次疾病夺去了三十多人的性命。我没有想到,拉吉达那个庞大的家族,被黄病席卷得只剩下了一个人,他就是拉吉米。当我得知那个乌力楞只剩下了九个人,而可怜的拉吉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时,我就把他接到了我们乌力楞。虽然拉吉达不在了,但我觉得拉吉米还是我的亲人。
  拉吉米那年十三岁了,他矮矮瘦瘦的。他原本是个活泼的孩子,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别他而去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去接他时,他像一块石头一样蹲伏在河畔,手里握着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口弦琴——木库莲,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对他说,拉吉米,跟着我走吧。拉吉米对我凄凉地说:黄病是天吗,它怎么能把人说带走就带走?说完,他把木库莲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杰芙琳娜活了下来,达西无比高兴,而玛利亚又开始唉声叹气了。
  达西很喜欢拉吉米,他教他骑马,两个人常一同骑在马上,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兄弟。我又能听见拉吉米的笑声了。他再吹奏木库莲时,那音色就不是凄凉的了,木库莲里就仿佛灌满了和煦的春风,它们吹拂着琴身中的簧片,发出悠扬的乐音。不仅维克特这些小孩子爱听,依芙琳和玛利亚这些大人也爱听。营地有了琴声,就像拥有了一只快乐的小鸟,给我们带来明朗的心境。
  每年的九月到十月,是驯鹿发情交配的季节。这种时候,公鹿为了争偶常常发生激斗,为了防止它们相互顶伤,要把公鹿的角尖锯掉,有的公鹿还要被戴上笼头。以前这些事情都是伊万和哈谢做的,现在则由达西和拉吉米来完成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公鹿,其他的公鹿要进行阉割。我最怕听阉割公鹿时,它们发出的凄惨的叫声。那时阉割公鹿的方法很残忍,把公鹿扳倒在地后,用一块布包住它们的睾丸,然后再用木棒砸碎睾丸,这时被阉割的公鹿发出的叫声能传遍山谷。有的时候,被阉割的公鹿会死亡。我猜想它们不光光是因伤而死,也可能是气绝身亡的。一般来说,成年男人在阉割公鹿时总有些下不去手,我没有想到,只有十三岁的拉吉米做起这活来却是那么的干脆、利落。他说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这门手艺,他用木棒砸公鹿的睾丸时,出手快,这样它们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而且,阉割完公鹿后,他会为它们吹奏木库莲,用琴声安抚它们,使它们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达西和拉吉米白天时把种公鹿圈起来,夜晚才放它们出来,让它们一边觅食,一边和母鹿交配。那一年,我们的公鹿没有一只是因阉割而死的,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健壮。
  这年冬天,一个叫何宝林的男人骑着驯鹿来到我们营地,他是来请妮浩的。他十岁的儿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不能进食,何宝林让妮浩去救救他的孩子。一般来说,萨满是乐意去帮助人除病的,妮浩嘴上答应着去,可她的眉头却是蹙着的。鲁尼以为她担心孩子,就安慰她,说他一定能把果格力和交库托坎照应好。妮浩带着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没有理睬在火塘边玩耍的交库托坎,而是把果格力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眼里泪光闪闪的。她离开营地很远了,还回头张望着果格力,很舍不得的样子。
  自从果格力出生后,妮浩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开始的两天,他还不太想念妮浩,他和安道尔跟着鲁尼在雪地上学熊斗舞,快乐极了。后两天的时候,他就开始朝鲁尼要“额尼”了,他说额尼是他的,为什么要被别人给领走?鲁尼告诉她,额尼是给小孩子看病去了,她很快就会回来。果格力开始像山猫一样地上树,说是要爬到上面看看路上有没有额尼的影子。就在妮浩要回到我们乌力楞的那个时刻,果格力爬上了营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树。他刚在一簇大枝桠上坐定,一只乌鸦幽灵般地出现,扑棱棱地飞向他,果格力伸出手去捉乌鸦,乌鸦一耸身向着天空去了,而他则倾着身子跌落下来。那是上午的时光,我和玛利亚正站在营地上,迎候着归来的驯鹿。果格力坠地的过程我们看得真真切切的。他看上去就像被箭射中的一只大鸟,从上面张着臂膀呼喊着掉了下来。他留给人间的最后呼唤是:额尼啊——。
  我和玛利亚把血肉模糊的果格力抱回希楞柱的时候,妮浩回来了。她一进来就打了一个激灵。她看了看果格力,平静地对我们说,我知道,他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妮浩哭着告诉我们,她离开营地的时候,就知道她如果救活了那个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个孩子。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妮浩说,天要那个孩子去,我把他留下来了,我的孩子就要顶替他去那里。
  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啊,玛利亚哭着说。
  妮浩凄凉地说,我是萨满,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妮浩亲手缝了一个白布口袋,把果格力扔在向阳的山坡上了。她在那里为果格力唱着最后的歌谣:
  孩子呀,孩子,
  你千万不要到地层中去呀,
  那里没有阳光,是那么的寒冷。
  孩子呀,孩子,
  你要去就到天上去呀
  那里有光明,
  和闪亮的银河,
  让你饲养着神鹿。
  凿冰化水,是冬天必不可少的一件活。我们用冰钎凿开河面上的冰,把它们装到桦皮桶或者口袋里。如果营地离水源近,就直接提回驻地。如果离得远,就需要驯鹿把冰驮运回来。那个冬天,鲁尼和妮浩就像疯了一样,每天都要去水源地凿冰,不管多远的路,他们也不用驯鹿驮冰,而是凭自己的力气把它们运回来。他们喜欢晚饭后出去凿冰,一趟,两趟,三趟地去,一直到月亮向西了,他们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希楞柱,倒头便睡。他们似乎想在凿冰中把漫长的夜晚给消磨掉。营地前堆着高高的冰垛,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这冰垛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好像无数宝石在闪闪发光。我常见妮浩呆立在冰垛前垂泪。依芙琳一见妮浩伤心,就会哼起歌来,谁都知道,她一直为妮浩没有嫁给金得而耿耿于怀。妮浩的不幸,大约会减轻她对金得的负罪感。
  康德十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向导路德和翻译王录又带着铃木秀男上山来了。铃木秀男这时已会说很多中国话了,他把乌力楞的人都召集到身边,先是问我们伊万回来过没有?我们对他说没有,铃木秀男就说,如果伊万回来,一定要把他押送到东大营去,他说伊万是个坏蛋,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对他的归来隐瞒不报,吉田长官就会下令把我们乌力楞的人全部抓走。之后,铃木秀男说黄病已经过去了,今年的集训要正常进行。他说如果我们不好好集训,将来怎么对付苏联人?我想日本人那时已经预感到,他们的末日要到了。他让鲁尼把我们乌力楞的冬猎品全部带上,说是拿到乌启罗夫后,由他负责换取我们需要的东西,然后让路德送上山来。看得出来,他是想兼做商人的营生,从中捞取好处。这一年拉吉米刚好十四岁,从黄病中死里逃生的他对日本人很警惕,铃木秀男给大家训话的时候,他远远地躲了起来。他毕竟是个天真的少年,他躲起来的时候吹奏起了木库莲,像山风一样鸣响着的琴声暴露了他的躲藏地,铃木秀男循声而去,问他多大了,拉吉米战战兢兢地说十四岁了。铃木秀男把他手中的木库莲拿过来,试着吹了几下,没有吹出声响,他摇着头把它还给拉吉米的时候,让他再吹奏一曲。拉吉米就又吹了一支曲子。铃木秀男很高兴,他对拉吉米说,你十四岁了,该为满洲国效力去了,你要去东大营。拉吉米离不开达西,达西去的地方,他当然愿意去。拉吉米点头答应着,铃木秀男又指着他手中的木库莲说,这个的要带上,吹给长官听的有。达西见铃木秀男为了讨好吉田让拉吉米带上木库莲,而他正不舍得把心爱的马留下来呢,他灵机一动,指着伫立在营地的那匹马对铃木秀男说,这是吉田长官留下的战马,他好几年没见它了,一定想得慌,不如把它带到东大营,让长官看看。铃木秀男同意了,他说刚好让马把我们的冬猎品驮上。
  鲁尼知道把所有的猎品带去后,铃木秀男肯定要克扣许多,等于是把几只肥美的兔子往狼嘴里填,所以趁铃木秀男纵情饮酒的时候,他悄悄塞给我三捆灰鼠皮和两个熊胆,让我把它们藏在营地附近的树洞里。出发的时候,铃木秀男显然对猎品的数量产生了怀疑,他问鲁尼,怎么这么少啊?鲁尼告诉他,去年冬天动物少,子弹又缺乏,所以打得少。铃木秀男说,如果藏匿了猎品,我会把你们的猎枪全部收走!鲁尼镇定地说,你翻吧,如果你找到了,我愿意把枪交给你!铃木秀男没有搜寻,他大约明白,我们藏起来的东西,他去寻找,跟登天一样地难。
  营地又剩下女人和孩子了。我们又忙碌起来了,既要照顾驯鹿,又要看管孩子。几天以后,铃木秀男果然让路德为我们送来了换来的物品。一袋黑面粉,一包火柴,两包粗茶叶和少许的食盐。依芙琳最盼望的就是酒,她一看换回的东西不仅少得可怜,而且一瓶酒都没有,就气得拿路德撒气,非说他中途把酒都喝了。路德很生气,他对依芙琳说,铃木秀男说山上留下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需要酒,所以他送到每个乌力楞的食品中,都没有酒。再说,他路德就是想喝酒的话,也用不着抢别人口中的东西,他在乌启罗夫随时随地可以买到。依芙琳“呸”了路德一口,说,你给日本人当奴才,是他们的活地图,年年带着他们进山,月月领饷,当然不愁吃喝了!路德叹了口气,他卸下东西后,连碗水都没喝,牵着马就走了。
  我还存有一桦皮篓自酿的都柿酒,我把它捧给了依芙琳。那天傍晚她连喝了两碗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营地。她喝多的时候,喜欢到河边喝水。她到了河边不久,我们听到一股悲凉的声音。开始时并没有辨出那是哭声,只觉得河水发出了强烈的呜咽,那时正值雨季,我还以为要涨水了呢。后来是妮浩听出了那是依芙琳的哭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纵情地哭。我们没有去劝阻她,只是坐在希楞柱的外面,安静地等着她回来。
  河水旁的呜咽一直持续到深夜,依芙琳才摇晃着走回营地。那是个满月的日子,夜晚跟白昼一样地明亮。银白的月光簇拥着她,我们很清楚地看见她披散着头发,左手提着一条舞动的蛇。她走到希楞柱前的空场后,在我们面前舞起蛇来。她的脚跳来跳去的,那条蛇在她手里也跳来跳去的。突然,那蛇竟然奇迹般地从依芙琳手上挺立起来,它昂着头,将头贴向依芙琳的耳朵,似乎与她窃窃私语着什么。只片刻工夫,依芙琳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对着蛇说:达玛拉,对不起,你走好啊。那蛇从她怀里跳了出去,伸展了几下身子,一弯一曲地划着草地走了。
  我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冲着蛇叫着母亲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捉了那条蛇的。蛇离开营地后,依芙琳就回希楞柱睡觉去了。第二天我问她为什么对着蛇喊我母亲的名字,她对我说,我真的带回来一条蛇吗,你没有看错?我喝多了,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以为她说的是真话,也就不再追问。多年以后,在伊万的葬礼上,当我们看着那两个突然出现的、自称是伊万干女儿的姑娘而猜测着她们的来历的时候,已经老眼昏花的依芙琳对我们说,这对浑身素白的姑娘,一定是当年伊万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我们氏族的人,都听过伊万在深山中放过了一对白狐狸的故事。据说伊万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独自出猎,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一个动物。黄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从山洞里跑出两只雪白的狐狸,伊万非常激动,他举起枪,正要冲它们开枪的时候,狐狸开口说话了。狐狸给他作着揖,说,伊万,我们知道你好枪法啊!伊万一听它们说出的是人话,便明白那是两只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给它们跪下,放过了它们。就在伊万的葬礼上,依芙琳坦白地告诉我,当年她去河边哭泣,哭得想葬身水中的时候,一条蛇突然从她的身后悄悄爬了过来,盘在她的脖子上,为她擦拭眼泪。她知道这蛇是有来历的,就把它带回营地。没想到她舞弄蛇的时候,它贴着依芙琳的耳朵说出了人话:依芙琳,你就是再跳,跳得过我吗?她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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