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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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明白此意。
行礼已毕,那几位男客便邀请云麟向厅上坐席。云麟暗念不好了,前面定然是我这丈人的坐地,包管又要去坐里牢,不得已勉强随着众人出来,觉得又添了几个客,却都是老老实实生意本分的人。那厅上居然又添了一枝蜡烛,便比先来的时辰明亮得许多。大家公让着云麟上坐,云麟谦逊再三,一定不肯。毕竟让两位媒人坐了正席。这席面是一张团桌,挨挨挤挤,却坐了有十五六人。他丈人执这酒壶就在下面,勉强也同云麟寒暄了几句,知云麟打从湖北回来,劈口便问着浏阳夏布买几多钱一尺。虽然颜色漂白,究竟还不如江西万载耐穿。
云麟自有生以来,他也不曾研究过夏布种类,甚么叫做浏阳,甚么叫做万载,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几句。然而他心中却猛然触起一件事来,此事料诸君也还该想着,就是今日大喜之期,偏生不曾见着云麟幼年同学今日郎舅的柳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几次思量要问,却又碍于新婿腼腆,忍了又忍,难为他何其甫先生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一般,不由捻着自己鼠须,望柳克堂问道:“柳老柳老,你的令郎呢?怎么今天不曾看见他?”
柳克堂忽听见何其甫问这话,面上老大露着不然的意思,假装着不曾听见,立起身来,每人又筛了一杯酒。偏生何其甫不肯相饶,又将这话问了一句,说:“你的令郎呢?”柳克堂将头抬起来,望着何其甫冷笑道:“你问你的学生柳春么?他久已亡故了。”何其甫将头一扭,说:“奇谈奇谈,去年府上通信良辰,我好像瞥见一眼,怎生会死,柳老莫不是讲笑话吗?”内中有两位客忙拦着何其甫道:“何先生请吃一杯酒,这话且搁着不谈。”说毕,大家又静默了一回。正自寂无聊赖,忽听见大门外面一阵皮鞋声音,咭刮咭刮价响,便有个家人匆匆走进来说:“我们大少爷回来了。”
柳克堂将白眼一翻说:“该死该死,我不愿见这畜生。”说着将个头扭过一边,再不掉转,从客也就吃了一吓,有立起身避让的,有躲向侧首房间里的。云麟瞧着众人景况,心中反委决不下,难不成柳春是做了强盗,这些人这般害怕。何其甫听见是他的学生,他却不慌不忙,端端整整坐在上面,拿出他的先生身分,端然不动。云麟遥见柳春大踏步进来,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博士的洋帽,全身洋装,手里拖着一根竹棍,身躯精悍,肢体强直,一眼望去,知是练过体操的人。
尤可怪诧的,便是他身旁并走进一位女郎,姿态英武,眉目妍丽,也是学着女洋人装束可爱,不道头上一顶花冠,颤巍巍的随风震动。后面还有一群男女,约莫有十数个人,年纪都在十几岁外,齿白唇红,神采奕奕。云麟不觉肃然起立,柳春见了云麟,便指着告诉那女郎,大约说这就是新婿的意思。一面又将洋帽除在手里,向云麟鞠躬行礼。云麟方才回答,早走过那女郎伸出一只雪白粉嫩的玉手,遥遥的递过来,吓得云麟倒退不迭。
那女郎脸上一红,似含怒意。还是柳春过来指点云麟,叫他握住这女郎的手。云麟这一握不打紧,再瞧瞧这女郎面孔,觉得比他那仪妹还娇艳得几分,早又神魂飞越,转握着那只玉手,死命不放。那女郎嫣然一笑,随夺过手来,从口边打了一声口令。突然那些少年男女,雁行般分立在两旁,这个当儿,早气煞了一个何其甫,觉得适才这些形状,不应该是宇宙间所有的事。却又见这般气势,不敢发作,只得摇头闭目,含怒不言。
云麟再看柳春,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低唱了一声来宾祝词,便朗朗按着字念起来,念了一会,又将那字送到自己面前,鞠一鞠躬。忽见那女郎在一个女学生手里捧过一张手拉的风琴,大家唱着:(扫独独览梅览独)(扫扫扫梅览)(梅梅览独独扫扫独独览览梅)(扫扫腊腊扫扫梅)(扫梅梅独览)(梅览览独独扫扫独览梅览独)……风琴歌声戛然而止,云麟虽不甚解得他们唱的甚么,然而觉得这声气非常清越,不禁点头叹羡。正唱的时辰,内室的女眷大家都拥挤在屏风之后,喧哗谈笑。那女郎旋拍一拍手,又在他袖里掏出一个叫子来,尖溜溜的吹了一声,转将那些女眷声音止住,只见他咭咭咕咕向柳春说道:“新妇在那里呢?怎么不同新郎坐在一处?我们还应该去瞧瞧。”
那柳春也咭咭咕咕答道:“新妇想是在里面,就请进去走走不妨事。”说毕,又整齐队伍,劈拍劈拍向后面去了。那女郎依然提着那咕咕咕咕的声音说道:“这新妇面孔很不如新郎标致,我意思想要同他接一接吻,你可能允许我。”
柳春笑着道:“这也使得。”此处众人见这一群男女都走得进去,大家方才敢陆陆续续仍挨到席上坐下来。柳克堂掉转头只长叹了一声,转是何其甫仍然闭着两个眼睛,丝毫不肯开放,口里带着恨声念道:“吾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今若此,岂非天欤!岂非天欤!”内中有位老者将何其甫推得一推说:“何其翁息一息气罢,他们闹进去了,我们还来吃我们的海参。”何其甫猛然将眼睛一睁说:“你们适才不是听见鬼叫么!怎么好好一个人不打着官话,转是这般咭咭咕咕的。诸位你们可懂得不懂得?”众人俱答应了一声说:“这个那里会懂得呢。”柳克堂接着说道:“谁懂得,除非公冶长可以懂得。”
何其甫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还有一个除非是介葛卢懂得。”刚自谈着,里面又一阵皮鞋声音重又出来。何其甫赶忙重又将眼睛闭上。云麟任何其甫同他丈人烟雾涨气的谈论,他一总不曾理会。他正在此默想神游,思量那女郎丰韵,忽然见那女郎同柳春打了几句外国话,双手垂胸,竟是将个粉脸送过来。云麟平时何尝不解得这仪式是外国接吻的礼,无如此时他已神魂飞越,忘却众目昭彰,转疑惑是同那女郎在一个被窝里亲热,便搂着那女郎粉颈,真个亲起嘴来。柳春这一边大家喝了一声彩,从这喝彩声里,桌上恼了一个人。此人是谁呢?在诸君必定疑惑是何其甫,谁知却又不然。何其甫此时只有摇头闭目,任他们做出千奇万怪,他只是个不闻不见。恼翻了的却是柳春的父亲柳克堂,跳起身子,恶很很的望着那女郎,但又没法摆布她。却好一眼看见云麟面前酒杯子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还不曾饮动分毫。柳克堂气极了,夺过来直望那女郎脸上一浇,由鬓角旁边,淋淋漓漓的便将她身上那一枝粉红纸茶花湿个透澈。转手将酒杯子重又摔在云麟面前。不防使猛了劲,顿时粉碎,这一声才把何其甫惊开眼来,看见酒杯子如此模样,一叠连声怪叫道:“不妙不妙,做喜事的人家将新婿酒杯摔碎,恐怕不出三年,还要出死丧人口的事呢。”
且说那女郎浇得满脸的酒,她却不怒,从衣袋里扯出一条白汗巾儿轻轻向粉脸上扑了扑,望着柳春冷笑道:“天下那里有这等野蛮的举动,我说不来,你偏要强着我来,如今。……”柳春不等他的话说完,早仰着头向他父亲道:“克堂克堂,你将我当着甚么人看待?。……”柳克堂怒道:“我难道还把你当做儿子看待。……”柳春笑道:“正是,你做梦呢。我堂堂国民一分子,安肯久居你的压制之下。我久经同你交代明白,名虽父子,实系同胞,便论名分,她只知我是她的夫婿,她断不知你是她的夫翁,你为甚胆敢拿酒泼她呢?。……”
可怜柳克堂此时听着柳春一番话,也不甚明白,直气得手足冰冷。还是云麟劝着柳春大家出了门,重走入席,早听见众人在那里言三语四,还有议论着自己的,只得低了头一言不发。但默默盘算适才那个女郎,却不知她姓甚名谁,可知她同柳春是已经成了夫妇,看他们这神气何等文明,定然是由结的婚,方才如此美满,像我这倒运的偏生赘入这死牛家里。又早听见说新妇不甚标致,料想不会叫我称心满意。况且有这个顽固的老子,断然生不出文明的女儿。……然而这话也难说,那柳春不是他的儿子么?柳春的举动,何尝与他老子相像。或者他们姊妹到反一样的文明起来,亦未可知。只要稍待片时,等我去试验试验她便知分晓了。
主意已定,一霎时筵席已散,好在他此番是入赘,一般都是新妇家里的人,也没有甚么闹新房的。停了一歇,龚氏请了两位媒人,将云麟送入洞房。此时新妇已将头上盖的那块牢什子揭去了,闭目低头,含羞而坐,到是端端整整,面如满月,也没有甚么奇丑地方,只是从烛光之下,微微的透露几点麻子,隐在粉靥之内。云麟不禁索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左右瞧瞧,却喜房中没有别人,他一般的弯着腰去同新妇行个接吻礼,试试她可领略这文明的形式没有。谁知新妇觉着云麟将个头送过来,她早将个头避过去。云麟便加着几分不快活,心想不接吻也罢,我们再来握一握手,只可是再没推辞了。主意已定,刚刚伸过手去来。新妇的手,那新妇更倔强,两只手握得紧紧的,再不开放。云麟怒极,只差得要骂出来,使劲的夺新妇的袖子,新妇也便使劲抵拦。正难分解,房门轻轻一推,先前那个伴娘早含笑进来,见这光景,噗哧笑了一声,捏着声音说道:“姑少爷不要这般着忙,让我来伏侍小姐上了床,姑少爷再这般这般不迟。”
云麟猛然见了伴娘,不觉脸上一红,愤愤的坐在旁边,老睁着眼睛瞧看。那个伴娘一一将新妇冠帔脱净了,一直卸去小衣,用一幅香衾,将新妇裹好,回眸一笑,从床褥底下送过一幅红绵绸布来。云麟虽则久经风月,像这种琐屑点缀,却罚誓不曾考究过,了一,气着问道:“这算甚么?”伴娘笑道:“停一会姑少爷包管用得着,是给姑少爷养小少爷的物事呀。”云麟略会其意,便说道:“搁在那里罢。”
伴娘遂又把来望褥子底下一塞,含笑出房,将房门轻轻带上。云麟此时亲眼看见伴娘替新妇宽衣解带,可算是一丝不挂,单猩红的留着一幅肚兜儿,偏生那新妇也不违拗,任其所为,不觉叹了一声,暗念我同她温存,她偏扭手扭脚,似乎装模做样,何以一个伴娘,你就任她如此摆弄,算你不解情事,你何尝不知道伴娘替你解脱衣服,所为何事,算你解得情事,一个温柔美好的丈夫,你闭着眼也不肯瞧得一瞧,文明的大礼,你转含羞不答。停一会同你做那些不尴尬的事,你反伏伏贴贴,难不成人家夫妇,只须讲究一个淫字,不必讲究情字的么。你若说夫妇这一节文字,本应该如此做法,我那个接吻握手,不应该是夫妇做的。还有一层,我这丈人更是可笑,他媳妇同我在人前接吻,他会大发雷霆,他女儿同我背地奸淫,他转推聋装哑。咳世界上若是都像他们父女,你叫这欧风美雨,如何能彀灌输得到我支那。娶妻是我一生大事,偏生遇见这一种野蛮,叫我如何得舒服,我好恨呀。
云麟越想越气,扑通扑通的敲得胸脯价响。且说他丈母龚氏本来云麟是她看中了的,今日见他做了新婿,直个人中鸾凤,天上麒麟,算是这女婿称心满意了。但是当时来的这些女眷,暗中都悄悄有些议论,说新郎太风流俊俏,怕新妇配不过他,将来难得和好。龚氏刮着点口风到耳边,也有些耽心。三更之后,兀自打发伴娘等人悄悄躲在窗子外面试探他们夫妇恩爱如何,便有人将云麟这怨声叹气,不肯上床的情形,飞也似的来禀报龚氏。龚氏老大不愿意,又等了一会,更耐不住,自家便率领了一群仆妇推门而入。云麟猛见丈母进来,觉得自家同仪妹妹的婚姻,好像是她生生打破了的一般,越发生气,依然坐着不理会。龚氏笑道:“时候不早了,姑爷为何还不上床?”
云麟道:“生平惯喜夜坐。”龚氏道:“便是喜欢夜坐,今日是你们夫妇吉日良辰,也还该早早安歇。”云麟冷笑道:“甚么吉日良辰,我还是喜欢夜坐。”龚氏又道:“阿呀,谁得罪了姑爷?这般气恼。”云麟道:“奇怪,我喜欢夜坐,难道就是生气。便算我不生气,叫我做出甚么事儿,才算是不生气呢?”说毕,众人都笑起来,相与劝龚氏回自己房内。龚氏走后,云麟越发不快,一直坐到清晓。思量要去会一会柳春,又不知柳春此时现在何处,又不好开口问人。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十一回学校春深莺莺燕燕佛堂夜永雨雨风风
阿呀呀,《广陵潮》成书于今已是五十回了,风驰电掣把那旧社会的形状,在下这支笔拉拉杂杂写来,虽算不得极巧穷工,也觉得过于铺张扬厉,引得读书的诸君笑一回,骂一回。但是在下的意思,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