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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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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扬扬念起来道:“杀之不足,剐之有馀,剐之不足。……”他意思还想接一句,谁知念了半天,总想不出一句,再比剐还利害的,只好接连说了几句剐剐剐。人见他这呆容可掬,又仿佛是学那老鸦声音,转觉好笑。洛钟又叮嘱何氏,千万不可告诉母亲,连汝龙面前都不必提起。若母亲问起银儿,便说在路上得的。何氏答应了,回家看见银儿,也甚欢喜,便细细问她家里还有甚人?你家姓甚么?你外婆家姓甚么?银儿笑道:“我家也姓秦,外婆家姓雷,我家父亲出外当兵,外婆将我的娘和我便带出来,后来把我娘嫁了别人,还得了好些钱。”

  秦老太听了,深为叹息,同何氏说:“难得她也姓秦,你不如收她做个女儿罢,这小孩子怪可怜的,我们将银儿带得好好的,但愿我家虎儿在外,也遇着好人家收了也好好的带他,这可谢天不尽了。”何氏听了不由眼泪直淌,赶即忍住笑对银儿道:“你以后就给我做女儿罢。”银儿乖巧,随即望着老太同何氏磕了几个头,便赶着汝龙叫哥哥。晚间洛钟回来知道此事,笑说道:“但是这一来,反是以德报怨了。”

  此语休提,不曾过了有两三个月,那顾氏果然一命呜呼,她母亲因为上次这场笑话,反到不好再同何其甫吵闹。不过争竞点衣衾丧制,到也情情理理。幸喜何其甫家也无别人,诸事顺从,算将就把顾氏安置已讫,顾老太也就回着苏州去了。到了十一月十五日,却好是秦老太太六十整寿,十天前秦氏便同三姑娘回来住着,帮着料理事务。夜间姊妹两个,便住在一个房里。秦氏的小女儿生得怪标致的,三姑娘最喜欢她。先是秦氏顺口,都喊她做小丫头,便向三姑娘说:“就请你姨娘代我家小丫头取个名字。”

  三姑娘想了一想,说:“就叫做春儿罢,连表字我都代她取了,就叫做绣春。”此时三姑娘正在净桶上小解,伸手去摸纸,偏生一张都没有了,便喊银儿去拿纸来。银儿答应跑去,停一会,见何氏拿着有百十张纸来,三姑娘笑道:“要这许多做甚?”何氏笑道:“恐怕夜头早晚,你姑娘要用,好预备着。”秦氏笑道:“她可用不着了,你还不知道她已有了三个月么?”何氏笑说:“原来如此。”三姑娘羞得脸上通红说:“你信大姐姐的话,她前儿告诉我,她才真是的呢。”

  何氏笑道:“你们二位,都不必争论,大约总是时候了。在我看来,可不用瞒人,瞒人是要养丫头的。”说着笑走了。转眼十五已到,十分热闹,是不必说了。厅上是顽十锦杂耍,还带了许多妓女,吹弹歌舞,闹得有趣。偏生这一天云锦被人灌了几杯酒,他本来量窄,洛钟遂命人送他回去了。客散之后,家下收拾才毕,要睡觉的时候,忽有云家的小厮来敲门,说要赶紧接秦氏回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回误参芩庸医蝎毒歌莒恶妇蛇心

  秦家听了,深为惊异,便问着来人,是姑爷醉坏了不成?小厮道:“不光是醉,是吐了许多血出来。”

  洛钟听了,握手咂嘴,说不好,遂到里面告诉了秦氏。秦氏大惊,连夜带了孩儿坐上轿子回家,看见云锦,到不觉得怎样,惟摸着他身上肌骨发热。天一大亮,秦老太也同洛钟来看视,又带了许多秘方来,问着云锦。云锦说心里热得很,似乎有的荒荒似的。

  秦氏赶紧命人请了市上一位名医,这医生诨名叫做活死人,别人猛然听了,似觉不甚入耳,然而其中有个道理,这位先生医道到也精通,加着这十年内,正走一派好运,酿成一种坏脾气,不但十元八元同人家争论,就是遇见人家请他诊病,任你再请得早些,他都要迁延到日落时候,点着许多灯笼火把,才上街东跑西跑,跑得十分高兴,便是人家病势危急,叩求他早来一刻,他是宁可看着别人没命,不可坏着自家旧例。巧巧他的名字,叫做郝子仁,人便顺口叫他活死人。

  云锦家里这一天,清早便去请了活死人,偏生活死人他最好吃酒,适在亲友家应酬,一直等到二更之后,那活死人吃了一顿喜酒,舌头已经发硬,眼睛已经昏花,坐了一乘四人抬的飞轿,到了云家,坐下来先足足喝了七八杯茶,幸亏活死人酒入肝经,虽然半醉,脸是铁青的,人到不觉得他是喝醉酒的模样。云锦坐在旁边,先伸出左手,请活死人诊脉。活死人神志已经昏乱,倒也知道把三个指头,搭在云锦脉上,只是不曾留心,把寸关尺三处,只诊了两处,空着一个指头,远远放在尺脉之下,捺而又捺,捺了好一会工夫,捺不到尺脉,心里一惊,长长的把舌头一伸,赶忙放下,口里说道:“再请过左手来看看,心肝的脉怎样?”

  他也不晓得将才诊的,原是人家的左手,病人也不及详察,又将那只手伸过来,这可更奇诧了,他三个指头,全然不放在他脉道上了,脉道在大指这一边,他反诊到小指这一边来,一摸真把活死人吓死了。心想:这人不过才染入痨症,如何便虚怯到这种田地。右手尺脉,已经断绝,可知他肾家亏损已极。如何左边肝脉,亦毫无捉摸。乙癸同源,既已肝肾双亏,这非用竣补不可。于是开了一个药方,其中便用了许多参芩以及狗肾肉苁蓉等药。

  此时病人家,盼着医生,如请到神仙一般。医生去后,赶紧将药配好,煎出来浓浓灌了云锦一碗,大家这一夜便不曾合眼。次日清晨,云锦果然好了许多,血也不吐了,洛钟才放心回去,只留下老太在此,帮着秦氏伏侍病人,自然又将活死人请了来诊视。活死人今日酒却醒了,摸着云锦的脉果然突突跳个不住,几乎不把自己手指都弹动了,知道昨日之药,未免太热,遂又改了方法,专用了些茯芩、山药、海藻、地骨皮等凉补之药。自此以后,云锦虽不再吐血,转变成个日间潮热,夜间盗汗,胁下涨痛,干嗽无痰的弱症。秦氏等见云锦虽一时不能痊愈,然而只求不再吐那些鲜红的血来吓人,也就算是郝先生大大的功效。所以做医生要运气好,倒不一定讲究医理。

  诸君看云锦一个活跳少年,不过伤了点酒,戗出几口血来,硬生生的被活死人温补凉补几剂药,将积热反遏覆下去,弄成个极虚极怯的少年老人,他家中还提着活死人名字,感激不尽,这又从那里说起呢。云锦时好时歹迁延有半年之久,日渐瘠瘦,眼看见不能起床。秦氏日夜焦愁,再另请医生诊视,病已成真,便是仙丹也难济事了。

  且说云锦自有病后,店事便不能常常照料,交代几个店伙,总放心不下,猛想起一个好友,从小时曾在一处学过商贾,此人姓田,名焕,因穷困无事,避居在乡,特修好一信,着人将田焕请至,嘱他总管店事。田焕此时正苦无人延聘,有这机会,欣然从事,到店不上几个月,便将自己的一个妻子,也接来店中居住,三天五天,便来探望云锦一次,见云锦精神略好些,他到店便闷闷不乐。一听见云锦病势加重,他这一天便非常快活,买些大鱼大肉夫妇两口,便对酌起来。不上半年又交四月初旬,天气骤热,云锦困顿床褥,自恐难保,一日命秦氏将他扶在窗口,靠着一张桌子坐下,寂无聊赖,便把春儿抱在膝下,不禁簌簌的眼泪落下来。春儿在云锦膝上,只管跳跃,云锦觉得腿压得很痛,便将春儿递在秦氏手里,喘着气唤道:“春儿的娘呀,我万一有个长短,你母女如何措置。”说着便又喘了一会。又说:“你腹中又要临盆了,若能生个男孩子,你还有点想头。若是再生个女儿,岂不是更添了一累吗。”

  秦氏听了云锦一番话,肝肠已断,喉间堵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云锦长叹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谁知病人心里,是不能着急的。看云锦此时虽长叹不语,心里非常焦急,肝火一旺,眼前便陡然漆黑,口一张便有块紫血,直射在秦氏袖上。秦氏大惊,便顾不得孩子,急急将春儿放下,赶上前扶住云锦,问他觉着甚么?云锦已一声不能言语,惟有瞪目直视,两颧渐渐飞红。秦氏吓得魂魄俱散,可巧黄大妈又因为替云锦配药上街去了,云锦看看要倒,秦氏支持不住,正在为难,却好秦氏的母亲,正命了一个仆妇送一篓枇杷来给云锦,看见如此情形,急忙上前,同秦氏将云锦抬放在床上,秦氏早放声痛哭。云锦只管望秦氏摇头,似乎叫他不要着急的意思。这仆妇一面赶紧将黄大妈唤回,一面就奔回去告诉老太。老太听见,不由的眼泪直淌,口里只管说:“如何是好?我家大姑娘如何是好?”连裙子都忘记系了,坐了一乘小轿,直望云家而来。随后何氏同三姑娘也赶着来。便连田焕的妻子周氏,也来帮着照应一切。殡殓衣服,俱连夜赶做。延至清晨,那云锦一口气接不上来,便真个舍着娇妻幼女而去了。秦氏悲痛,几番死去活来,接连便有田焕、秦洛钟、伍晋芳,还有许多亲友,都携着一卷纸钱,掼在灵床面前,大家磕头。秦氏搀着春儿,匍匐在地。那春儿过一会便站起来,跑在床前,拖着她父亲衣袖,要她父亲抱。见父亲不理她,她便扶床哀哀的哭。此时把旁边何氏同三姑娘以及黄大妈并秦氏诸仆妇,都看得无限伤心,忍不住也陪着秦氏痛哭。便是周氏也就凄惶万状,一把将春儿抱过来,搂在怀里说:“好姑娘,你不要引你母亲伤心了,你这般可痛的娃子,若我侥幸,生个男孩子,我定然要你做媳妇儿。”

  春儿见有人抱着她,抬头一望见是周氏,她便闹起来不要她抱。周氏好生不快,很很的在春儿膀子上掐了一下,说:“才夸赞你好的,你为甚又闹起来?”便将春儿望床边上一放,一头正碰在床栏杆上,春儿格外大哭。众人闹嚷之中,也不觉察,惟有黄大妈一旁冷眼看得清楚,心里颇大不然,便赶紧将春儿拖在身边。一时收殓成制,不必细赘。惟有讣闻上须要用着儿子出名,虽不知秦氏胎里是男是女,然凡事总要向好处上着想,洛钟遂特地到他舅子何其甫家,请何其甫代秦氏腹里孩子起个学名。何其甫此时正忙着续弦下聘,却好请了几位女亲,在家里编采花。何其甫正拈着一枝麒麟送子的绒花,见洛钟说了此话,便笑嘻嘻道:“喏喏,就叫做云麟罢。这叫做眼前妙谛,不是我才大心细,恐怕还没有别的人想得到呢。”

  洛钟也笑道:“好极好极,承你吉语,舍妹包管定然生个男孩。”说罢才要望外走,忽被何其甫拖着袖子,说:“来来来,我想起一句话来,正要同你说。前天说那个块洋钱,我千思万想,我须只出六十块洋钱,留下那块洋钱,开发开发仆人,也是好的。如若他家不允,我们搁着就不谈罢。你是我的至亲,你须代我打算,不犯着拿我的钱,应酬别人呀。”

  洛钟道:“你也太小气了,四块洋钱,能值多少,难道便把大事耽搁了不成。我此时也不暇同你长谈,舍妹那边,还急等着我呢。”洛钟正待起身,忽见何其甫猛然站起来,将一只手向桌上一拍,说:“不好了,不好了!”这一拍不打紧,几乎不把在座几位女眷吓煞。洛钟也猜不出他是甚么意思,才待问他,早见他又接着说道:“我请问你,你今日是打那里来的?”洛钟道:“这又奇了,你难道不晓得我打舍妹那里来的。”他又说:“你妹夫是死了不曾?”洛钟道:“今早便死了。”

  何其甫不住摇头搓手说:“可又来,你妹夫是死了,你从死人家里出来,也不回家去跨一跨火,就跑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正忙喜事,你又絮絮叨叨,请我代死人的儿子起名字,还累我把喜花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上毛坑还要图个顺遂,你这个是安的甚么心?我已经出过一件事,可不能再…。……”说到此便忙住口,只急得将一根一根的红筋暴涨起来。洛钟也悟出他这个道理,心里觉得冒失了些,默然无言。还是别的女眷想出一个法子,命仆人在柴房里抱了一捆柴,折断了堆在门口,用火烧得轰轰的,叫洛钟先站出去跨过火,又跑进来,何其甫仍觉得怏怏不乐。

  洛钟回至云家,一切料理已毕。忙了几天,诸客各散。只有老太舍不得秦氏,依然留着未去。不到一月,秦氏分娩甚急,俗例是有灵柩在家,妇人是不能生产,恐怕势血冲丧,与人家大有不利。秦氏老母,本意接女儿回家去分娩,又恐怕儿媳心里不愿。总之世上做母亲的,没有不爱着女孩儿,甚至爱女儿反比爱儿子的心较重,无如既有儿子,遇着这大些的事体,也就要委委曲曲顺着儿子这边,这也是世情常态,不足深论。秦氏思来想去,想到自家的店里,有两重住房,只好权且搬进去住一住,等分娩之后,再行回来。便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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