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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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荣幸。诸位候之良久,就请趾翁往厅上坐罢。”说着遂邀云麟入内。
云麟偕小安到了厅上,不免和众人略为周旋,然后坐下。他除得小安、淑庵两人是会过的,其余一概不认识。后来还是小安指着众人告诉他道:“这是季石壶季先生,这是林小午林先生,这是萧味诗萧先生,这是赵绮侯赵先生,这是潘宗诚潘先生,这是郭忍卿郭先生。”他才一一明白,又向众人说了些久仰的话,大家方提议做诗。当下小安首先说道:“兄弟拟欲请季老先生,做我们社里临时的社长,不知诸位以为何如?”
众人道:“季老先生,年高望重,我们没有个不极端赞成的。”石壶见大家都公举着他,也就不好推却,随即写了题目出来,大家一望,都说:“今天这个题目,很不容易做,能够做得平平稳稳,就是好文字,再想惊奇出色,越发难了。”此时惟有云麟却不开口,以为我虽不做诗,但对于今天所拈的题目并不见得有甚难处,偏生他们如此说法,以后恐怕没有他们所做的题目了。……不谈云麟私下计议,单讲众人之中,要推那个林小午,是做诗的能手。遇着诗会,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他既有这种本领,应该一题到手,立挥而就。无如他是慢工出细货,向不以快见长。此次又听见云麟是一个大词章家,知道遇了诗场劲敌,万一做得不好,竟被压倒,岂不为同人所笑,因此格外呕心剜胆的,在那里苦苦思索。说也奇怪,他思索了好半会,连一字儿也想不出。正急得没法的当儿,偏偏忍卿向他问道:“小午兄可做成了么?”
他道:“我第一联尚未做成,怎还谈得到做成功么!”忍卿笑道:“大约你的诗神,今天不在家。所以才这样慢。若说不会做,告诉谁谁也不相信。其实在我看起来,做诗与作文无异,愈求深则愈晦,愈求工则愈拙。你果真把好胜的心,立刻打消,随随便便写下去,包管你也有几联佳句。”他道:“忍翁所说的不错,我怕的就犯了这种毛病,现在只有依你的办法,或者失之陈隅,收之桑榆,否则恐来不及。”
他两人谈了片刻,也就寂然无语。不多一会,早已有人完卷。诸君试猜猜此人是谁?就是我这部书中所说的主人翁云麟了。云麟素来心思敏捷,笔底下又非常做得快,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遂交给社长。这时候众人才做了一二联,见他业已将卷缴过,都称赞他是曹子建第二。云麟此刻可算置身事外,却不便再在厅上同他们厮混,于是三脚两步,跑到外面,浏览风景。无巧不巧,刚刚走出园门,那小划子上忽然有人喊道:“趾青趾青,你今天为何如此高兴?独自一人到这里游玩。”
云麟听见有人同他说话,远远地一看,才看出是他的姐夫田福恩,忙即答道:“我那里会有兴致到这里游玩,因为朋友约我前来做诗,推又推不掉,所以勉强跑到这个地方,你呢?”田福恩笑嘻嘻的道:“我和乩坛上的一班朋友,在湖上草堂赴那萧盐商家约,他们这会儿正自谈得兴高采烈,我却不喜欢这件事。特地悄悄的溜出来,坐看小划子向湖中闲逛,不料一头便撞着你。……”云麟道:“阔哉阔哉,你几时认得个萧盐商?你几时又和乩坛上的朋友在一起走?我何以不曾听你谈过。”田福恩道:“这是新近的事,我若不和他们常常在一起,固然认不得个萧盐商,怕的就穷得要死。”云麟道:“难道你和他们在一起,便有钱可弄么?”
田福恩道:“不瞒老弟说,我自从同他们打得火热儿,手头便比从前宽裕许多。倘靠我家那个老杀才,按月给我几文,还不彀我喝水吃。其实他一声咽了气,还能够将钱带到棺材里去么?到了那时,怕不是仍然为我所有。不过目前却缓不济急,万一阎王再和我做了对,叫他活到一百二十岁,那时就急坏我了。……云麟道:“闲话不谈。我到不相信乩坛上,还有钱可弄。试问这钱究竟从那里弄来的?”
田福恩道:“乩坛也是营业之一种,不弄钱还设他做甚!你可记得当日杨蝶卿为什么送命,不是为的扶乩么!他为什么扶乩,不是为的想弄程大人道周的钱么!虽则孽由自作,假使他不想弄钱,又何至于扶乩。他不扶乩,又何至于送命。”云麟叹了一口气道:“你提起杨蝶卿,他真死得可惨。然则你们的宗旨,也是同他一样,难道也不怕死么?”田福恩道:“你是个聪明人,为何说出这种糊涂话。须晓得弄钱的宗旨虽同,我们却不曾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怕谁来索命?”云麟被他这一驳,也笑说道:“不怪你骂我,我却说错了。但是你们乩坛上弄的什么人的钱呢?”
田福恩道:“说来话长。我便告诉你,一时也谈不了。总而言之,不相信我们乩坛的,叫他出一文,他也不愿意。相信我们乩坛的,叫他捧出成千的银子来,他也不敢回个不字。惟扶乩的时候到要点手术。”云麟道:“照这讲法,扶乩简直是假的了。”田福恩道:“谁告诉你是真的?你如果把他当作真的看待,那就呆倒极顶。即以我们扬州而论,乩坛到有十九处,要想真的,一处也没有,不过借此骗钱罢咧。倘若竟有这回事,扶一次,便有一次神仙降坛,我恐怕神仙还没有这些功夫,替各处乩坛上做粗活,什么孚佑帝君呀,东岳大帝呀,济颠祖师呀,闹得如火如荼,完全是我们在那里作用。你如不相信,明天还有一出稀奇古怪的把戏给你看,你看了,包管不由而然的,也就佩服我们。”
云麟道:“什么稀奇古怪的把戏?既叫我看,又不说出在什么地方,难道叫我到葫芦里去瞎摸,你忒也糊涂极了。”田福恩道:“不错不错。我还未到了那样的岁数,说话竟丢头落尾,自家想想,也真好笑。”他这时微咳了咳,又接着说道:“这稀奇古怪的把戏,就是把神仙的相,从天空照下,你可曾看见过么?”云麟道:“我虽长得这般大,岂独不曾眼见,而且耳朵里也从未听过这回事。你说稀奇古怪,果真稀奇古怪得很。”田福恩道:“天空照相这件事,却由我们乩坛上发生,无如我们所设的乩坛,是在旧城头巷王少家,地方很为褊狭,所以大家会议过一次,决定就近拣了一个宽阔所在,俾作照相地点,好让城的人观看。”云麟道:“时间呢?”田福恩道:“约莫下午四点钟光景,大前天已有传单出去了。”云麟道:“明天午后,无论什么事都不做,偏要去瞧一瞧热闹。”他话还没说完,那园丁早跑近云麟跟前喊道:“云先生那边已开饭了,快请进去罢。”
云麟听见那边已开饭,忙向田福恩道:“我不陪你谈了,明天好在还会。”说罢,掉转身躯向大厅上来。他匆匆跑到里面,众人刚才入座,咸说道:“趾翁适往那里去?”云麟道:“巧再没有这种巧法,我无意中走出园门,便碰着舍亲,和他谈了一会。”众人道:“趾翁为何不约令亲同来?”云麟道:“他因有人约往湖上草堂去了,据他说,明天他们乩坛上,在旧城头巷附近,天空照相,诸位可有所闻否?”季石壶道:“我到晓得一点,这乩坛可是设在王少家中?”云麟道:“一猜便着。”季石壶道:“少本与我至好,每天都在茶馆里相见。讵料近两日间,连他影子也不见一个,大约又是他想出这个主意,预备弄各盐商一注大大的财爻。不然为什么忙得这样。”小安道:“我们明天到要偷空去看看,究竟天空可有神仙没有?”
他三人在这里说,那诗未做完的,早已狼吞虎咽吃下去,仍旧呕他们的心血去了。一直等到下午,大家始将诗做毕,当由石壶拿笔把一首一首的抄下来,让大家评阅。大家评阅一遍,自然赏识了云麟的两联:“琴心诱妇狂司马,北面迎师病伯牛。百年几占千秋席,一雨陶成万本春。”二联,林小午的:“杨花落尽刚三月,梧叶飞来又立秋。懒将诗派分唐宋,闲与梅花较瘦肥。”余则均皆落第。说也好笑,林小午生怕云麟第一,占他面子,偏生第一被云麟所得,这气非同小可。以为众人中,那潘宗诚、郭忍卿,到可不论,因为向来榜尾,都是他二人买定,无足介意。我此回即做得不好,至于小安、淑庵、味诗、绮侯诸人,难道没有一个比他好的么?心里虽然气愤不平,脸上却不露出不豫之色,还是笑看对云麟说道:“趾翁大作,今日始得捧读,真个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怎不教五体投地,早晚当趋前领教。”
云麟道:“兄弟谬承诸公奖许,实深惭愧。”他俩在那里正闹着客气,其时残阳已尽,暮色沉沉,小安即从旁插言道:“天已不早,我们赶快进城去罢。”一面说,一面便命人雇了两只小划,大家分坐其上,顺流而下,船抵城外码头,众人始匆匆分手而别。这时候街面上业已万家灯火。云麟虽独行踽踽,却也愉快非常。他为什么这样愉快呢?因为他姨父从前曾替他夸下大口,今天初次与他们唱和,竟夺了个第一。假使名在孙山之列,自家固然被人瞧不起,怕的姨父面子上也难为情。后来又想到天空照相那新闻,恨不得立刻就到了明天,好前去开一开眼界。他一路上思来想去,早不知不觉走进家门。红珠见他笑嘻嘻的回来,忙即问道:“你今天在外边有甚得意事,何妨说一遍给我们听听。”
云麟道:“事体却有一桩,若说得意呢,也不见得怎样得意,若说不得意呢,却也与得意相同。你试猜猜看。”红珠道:“这话奇了,你的事,我如何会猜得到。”云麟道:“你既猜不到,我索性告诉你罢。”遂将孔小安约他在孟园做诗,怎样取第一,一一告诉了红珠。红珠这才明白其中原委,随又说道:“取第一是得意事,你为什么偏说是不见得怎样得意呢?”云麟道:“做在诗社里取个把第一,便算得意,要是在科场中取第一个,还不知得意到什么样子哩。不过姨父既代我夸下这大口,此次若不压倒他们,显见得姨父所说的话毫不实在,我所以得意的缘故在此。”
红珠道:“哎呀幸亏你将这意思表明,不然便把我的头闹大了,罚得誓我也不知道你的用意。”云麟道:“这话不谈了,我今天还听见一件稀奇古怪的事,非但我们这些年轻的人耳朵里不曾听见过,眼睛里不曾看见过,恐怕母亲上了那大的年岁,也是同我们一样。”秦氏道:“什么事呢?”云麟道:“从半空中能把神仙的相照下,母亲看可稀奇不稀奇?可古怪不古怪?”秦氏道:“稀奇也好,古怪也好,但是这不当人子话,你赶快莫要讲,万一被他神仙老人家晓得了,动起气来,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秦氏一面说,一面向黄大妈道:“老妈妈你看我说的可是不是?”
黄大妈见她主母问她的话,当下倚老卖老的答道:“太太把相公所说的话当作真的么?他又不晓得和那些三朋四友,在外边没有事体做,故意编派出这个话,来哄家里人。我不怕相公骂,相公现在已养了儿女,难道从前的孩子气,还不曾脱荆如说是真的,老妇活了七八十岁,何以不曾遇见过一次。”她劈劈拍拍的说个不了,云麟正欲向他发挥几句,转念一想,她是我家所用的几十年老仆,我若得罪了她,觉得过意不去,只得忍气吞声笑道:“我这事也听人说的,并非是我撒谎,妈妈犯不着急得这样,好在假不假,明天就可分晓。”秦氏道:“你这话到也是的。”
大家遂用了晚膳,各自归寝。一宵无话。第二天云麟起身,也不出去,坐在那书房里面,借书消遣,眼巴巴的望看午后。好容易盼到吃过午饭,又和红珠谈了一会,这才向那旧城头巷而去。他到了头巷时分,已是三点钟开外,但不知照相地点,究竟设在什么地方。却喜路上行人,滔滔不断,晓得都是往那里去看照相,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只拣那人多处走去。走不到数十步,前面忽然露出一片空地。那空地中间,却搭了一座高台,距地约莫四五尺。台之上面,悬挂着一轴吕祖肖像,香烟缭绕,直达重霄。这当儿两旁围观的,愈聚愈众,远远地望着,如同蚂蚁一般。云麟知道照相还有一下,挤了进去也是无用,便掉转身躯,预备觅一个人迹稀少所在,独自站着,似乎比在人丛中,还看得清清楚楚。谁料他才将身躯掉转,背后忽有人喊道:“趾青趾青,你为什么来了又走?”
他急忙回头一望,见是田福恩同他说话,后面还跟着一个老者,这老者又好生面善。一时偏记忆不起,当即答道:“我特地跑来看照相,相还不曾照,岂有便走的道理。然而这地方,却非我立足之所。”田福恩道:“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