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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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荸荠四十六。”何先生咂了一顿嘴,接着说道:“噫,自有茨菇荸荠以来,未有如是之重价者也。减其半,与汝之半,可乎其不可乎?汝其明以告我。……”云麟怕那汉子又不懂得,忙笑着说道:“我们先生还你的价呢,茨菇三十二荸荠二十三,你能卖不能卖?”那汉子听见这话,气愤愤的挑起担子便走,口里还咭咕说道:“你的荸荠还在田里,不曾生长呢。怪道同我文绉绉,想是骗我荸荠吃了。呸,清大早起,头一笔生意,撞着这死书呆子,晦气晦气。”何其甫见他不卖,倒也不曾生气,顺手将秤同篮子,搁在门边,引着云麟便向里走。云麟抬头一望,见那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文言统一研究七个大字,也猜不出是何用意,只得跟着进了书房。那书房平列只有三间,七八岁的小学生,都坐满了。却好严大成也坐在里面,一见了云麟笑道:“时哉时哉,文明少年,胡为乎来哉。”
云麟听了,只是发怔。勉强坐下,何其甫已沉下脸色问云麟道:“子来几日矣?。……”云麟被他们这一阵文话,弄得不知所以,不由顺口就溜出来说道:“昔者……。”何其甫见云麟说这昔者两字,登时拍掌大笑,望着严大成说道:“子亦知我乐否?可引为文言统一之同调者,舍我云生其谁与归。……”说过这话,又郑郑重重的说道:“子亦知我召汝之意乎?今日者斯文将丧,妖孽横兴,人将树白话之旗,夺我文言之帜,障狂澜于既倒,作砥柱于中流,拚我馀生,以卫圣教,是以设此文言统一研究会,与二三子日夕从事,彼以白话簧鼓后生之耳目,我以文言统一世界之方音,有志竟成,誓进无退。若严君大成也,若古君慕孔也,若龚君学礼也,皆吾之同志也。汝虽年少,毕竟老成,昔日既肯为惜字会之功臣,今日岂不能为文言研究会之健将。云生云生,吾之衣钵,将传于汝矣。勉乎哉,勉乎哉!”
何其甫年纪已渐渐老上来了,说了这一大篇文言,觉得有些费力,上气不接下气,着实喘了一会。云麟虽然有些明白,终究因为他话里的之乎也者太多,闹得有些发昏,几乎同那卖荸荠的汉子有些仿佛,转一时不甚摸着头脑,尽管望着他先生,对答不出话来。毕竟严大成比较何先生圆通得许多,他虽然一般主张文言,此时见云麟悟会不来他先生的语意,倒肯破一破戒,说了几句白话,向云麟笑道:“我来告诉你罢,外间新近出了一班少年,说中国文言,不能使一般普通人应用,预备全行将文言改革,拿白话去做文章。你的先生痛心疾首,深恐这二千年国粹,一日销灭,他便发表了一种主张,说他们既想用白话统一全国,我们何不就拿文言来统一全国,假如能使普通的人,一例都懂得文言,但凡寻常讲讲话儿,都拿文言来替代,不到三五年光景,包管全国的人,就没有不会讲文言的了。既没有不会讲文言的人,这白话定是无形消灭。他怀抱了这样大愿,所以发誓再不去讲白话。你适才不听见他同那卖荸荠的交涉么?这就是他实行改革白话的作用了。我们已经联络合好几个同志,便借这地方做个文言统一研究所,先前本想在油漆铺里做他一面金字招牌,后来因为经费难筹,大家公凑了二十四文,买了一张白纸,写好了贴在门外,你进来应该瞧见的。”
云麟点头笑道:“瞧见的。但是主张白话的,他们也有个讲究。因为近来一班学校学生,读书不多,那词藻堆砌,便狠觉得吃力,大约改成白话,容易下笔些,这也怪不得他们。”何其甫怒的说道:“谁叫他们不多读书呢?”云麟笑道:“学校科学繁重,那里有许多功夫读书。”何其甫又拍案骂道:“,书到不要去读,到去忙那科学,这科学有什么益处呢?”云麟笑道:“科学可以富强。……”
何其甫蓦的想起适才说话大意,怎么忘却引用文言,脸上一红,忙改口说道:“科学果可以富强乎?吾国闭关时代,本无科学,何以若是其富,若是其强。今日科学兴矣,强者已转而不强,富者已转而不富。科学欤,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妖孽。”严大成笑道:“彼此者乃师生,安用争论之闲事,惟有间汝愿耶,入夫社耳。入夫社岂同志矣。”云麟听他这番文言,益发茫无头绪,一时实在解释不得。再望望那些小学生,都搁着书不念,把来拿眼望着他们。不防美娘在对面屋里,向云麟招了招手,云麟趁势走得进去,见美娘肩下,立着个小女孩子。云麟笑问道:“这是世妹呀,今年约莫也有五六岁了。师母后来生过世弟没有?”
美娘笑道:“这女孩子底下,也怀过两胎,不幸小产了,没有招得住,”云麟问道:“世妹生得狠是聪慧,叫什么名字?”美娘道:“他爹替他取名光孟,说古时候有个贤女孟光,先本拟叫做孟光的,他爹又恐怕同古人相混,所以颠倒喊着,又指望她大来能光大孟夫子学术的意思。我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她那里能比譬孟夫子呢。”云麟笑道:“这个到不好说。目前世界男女是平权的了,男人能彀学问,女人也能。……”
美娘连连摆手笑道:“你快别这样说,给他听见了,又要骂你是反叛,他最可恨的是这些话。你可知道先生他们,招呼你过来的意思么?固然为的是什么文言不文言,其实是他们打听你如今有几个钱了,什么你在当初,相与了一个婊子,这婊子嫁过制台大人的,腰包里狠丰足,制台大人死了,目前又转嫁给你,先生便想向你借点款子,做他们会里的经费。我看你为人狠是忠厚,你的先生又老了,委实穷困得狠,你若肯答应,说了数目,我替你去告诉他,包他们听着欢喜。”
云麟笑道:“嫁我这句话,如今还没有定实,我也不敢欺师母。她的钱便是我的钱,却从不曾分家。师母既这样说,改一天我便送十块洋钱过来,看可使得?”
美娘笑道:“有十块洋钱,尽彀他们好些时吃用了。你跟我来,我把你这话去告诉他知道。”说着,便笑盈盈的扯了孩儿光孟,走入书房。云麟也背着双手,跟了出来。美娘望着何其甫笑道:“好呀,我刚才已向你的学生讲过了。……”一句话未完,何其甫虎也似的跳起身子,重重对着美娘粉脸,吐了一口又臭又粘的吐沫,吓得美娘退避不迭,从怀里掏出手巾擦脸。连严大成都觉得过意不去,忙说道:“怎么怎么?”
美娘苦着脸说道:“真是的呢,怎么拿吐沫吐我?”何其甫指着他说道:“古人不云乎,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迓于家邦。我辈提倡文言,连女寡妻尚不能感化,而况他人乎哉,而况他人乎哉!”美娘急道:“连日被你这文言,将人头脑都闹昏了,我又不曾念过书,叫我这文言怎生讲法呢,这不坑死了人。”何其甫跳脚说道:“不曾念过书,难道连个之乎也者已焉哉都没理会乎?一句话里搀杂几个之乎也者已焉哉都不可乎?”严大成笑道:“是极是极,大嫂你便依着办好了。”
美娘想赌气不说这话,又觉得这十块钱狠有关系,只得捺着性子,想了一会,方才缓缓的说道:“我同你学生谈到借钱的话,。……”说到这里,忙安了一个之字,底下便照这样说道:“你学生已经答应我了乎,他问要多少钱才彀呢也,我说随你的意思罢者,改一天他准送十块洋钱来已,做你们会里的经费焉,你看可使得么哉?”
美娘说完了,可巧将这之乎也者已焉哉七个字,安在里面,一个字不曾漏落,心里暗暗欢喜。谁知何其甫同严大成听见这话,真是喜得手舞足蹈,又因为适才吐了美娘,狠不过意,忙近前安慰她说道:“寡妻寡妻,我知罪矣。此一唾沫也,比之春初之微雨,未免拟不于伦,例以痢后之粪花,似觉亦无不可,戏汝焉耳,吐云乎哉!”美娘见他又掉文起来,含笑转身进去。这时候何其甫同严大成,着实周旋了云麟一顿,又叮咛嘱付的问他,这十块洋钱在几时送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三回故友重逢中分鸳耦纤儿无赖妄肆音
云麟别过他的先生何其甫,一心记挂着红珠,恐怕她在家里闷得慌,巴不得立刻跑回去同她相见。一头走一头思,索觉得他先生做事狠是发笑。拿白话去统一通国的言语,尚且不甚容易。他想拿文言去统一通国的言语,更是没有指望的想头了。譬如那个卖荸荠的汉子,就是榜样,这种人你也叫他去咬文嚼字,他如何能彀办得到呢。……云麟其时只顾低着头,向前行走。刚走出一条曲巷,不防劈面来了两辆人力车子,泼风价的挨身而过,云麟一个避让不及,那车轮上的泥污,已将他穿的一件葱白纺绸春衫,染黑了一大片,急得云麟火星直冒,抢上一步,将那拉车的小厮劈脸打了几个耳光,拦着他不容前进。那个小厮只得放下车子没口的哀告,旁边已围拢了好些人上来,都责备那个拉车小厮不是。坐车子的客人,是个瓜骨脸儿,白白净净的有几点碎麻子,虽然不曾留着胡须,那须秧儿已经一根一根的,透出皮肤外面。一眼瞧见云麟衣服,委实腌脏得难看,老大不狠过意,正想拿话去安慰他。忽的后面那车子里,有人喊起来,说道:“哎呀,这不是云大哥么!幸会幸会!。……”说着那人已经从车子里跳得下来,一把握着云麟双手,笑容可掬的说道:“老哥你叫我好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到有十一个半时辰,将老哥放在心坎儿上。我若是有半字相欺,叫我遇水坠水,遇火入火。”
云麟抬头一望,原来是当初在南京会见的鲍橘人,也就笑道:“橘翁是几时来扬的?。……”鲍橘人也不及答应,遂又望着那个瓜骨脸的朋友说道:“我们便在这地方将车钱开发了罢,彼此走着,还好谈心,没的叫他们横冲直撞,简直有他们走的路,没有别人走的路了。云大哥是知己的人,也不须计较这些蠢材。敝寓离此不远,一齐过来休息休息,这衣服让内人替你收拾干净了,然后再请回府不迟。……”当时围拢的人,原想瞧一瞧热闹,见此光景,方才一哄而散。云麟拎着衫子,气得抖抖的,懊恼着说道:“这模样如何好去见人,还是让我回家去换一换,再过来奉访罢。”
鲍橘人那里肯依,笑道:“云大哥至今还有些姑娘气似的,你这副尊庞,非常秀美,便是衣服污得一点,是再不要紧的。你若这般计较,反叫我们许世叔,面子难下了。内人那里有上好的洗衣药水,包管一经洒上去,簇簇如新。如若不然,许世叔一定买衣料赔你。……”彼此说着话,已走入一所住宅。对面两进,朝北的那进便算是客厅。对面堂屋,瞧得清清楚楚,只是挂着一幅湘帘,有一个小婢弯着腰在里边扫地。鲍橘人一定请云麟上坐,又一叠连声喊那小婢倒茶。其时云麟已将长衫褪下,由橘人亲手接得过去,递入那小婢手里,问道:“太太起身不曾?”那小婢笑着摇了摇头,橘人再不则声,只说了一句:“你权将这衫儿搁在后边,停会子等我来招呼太太。”于是又指了指自己称他做许世叔的,笑道:“我们这位世叔姓许,大号道权,他的令婿是河南王道尹,他的侄婿又是现今大总统的外甥。现充着中国银行的顾问,又兼管着交通银行的杂务。他是性甘恬退,不愿意做民国的官罢咧。若是要做官起来,只消同他令侄女歪歪嘴儿,一省的省长稳稳到手。”
几句话转将许道权脸上涨得通红,搭讪着去向云麟塞暄。又说适才冒昧,将衣服污坏了,委实抱歉得狠。橘人又笑道:“世叔你不晓得我们这位大哥,同我在南京是拜过把子的,品貌又生得好,腹中的才学,是万人不及。”云麟笑道:“橘人你少说些罢,没的被别人耻笑。提起南京来,贾鹏翁近来想还得意?”
橘人摇头冷笑道:“小贾吗,这人心术非常险毒,我同他已是绝了交际了。他那眼孔生在额角上,处处欺负人,便事事倾轧人。”云麟正待问他缘故,橘人又笑问道:“贵相知近来已到扬州了。哎呀呀,她的那一番侠义,从死里将你救活,这一件事南京人没有一个不称赞的,我前天还向她公馆门前经过,好气派的样子,连前到后,怕没有十几重房屋,可知她一人也住不了许多,云大哥定然是同她双飞双宿的了。大哥有这样喜事,一共还不曾请我吃酒,可想你这人瞧朋友不起。”云麟笑道:“又来冤枉人了。我不是因为在路间碰着你,我还只当你在南京呢,有酒也没处去奉请。”
橘人笑道:“不错不错,这却怪我说得大意了。罢罢罢,你究竟在几时请我呢?”许道权笑向橘人道:“你说他这贵相知是谁?”橘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