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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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呼着荷荷,说不好不好为甚么粉妆玉琢姊弟两个,一齐都死了,是得的甚么病,他家里父母不知怎样哀痛了。周碧芙道:“你且不用着忙,若是得病死的,我到不说杨蝶卿逃走的话了。因这件事与蝶卿很有关系,是我一一打探来的。可惜此时上海报馆,不知道刊小说子,不然请一位小说家,把他们的事迹,编一编,到彀报馆里左一个未完,右一个未完,好登六七天呢。我们先点几个碟子,几个小碗,慢慢吃着细谈。”
沈小雪道:“你快说罢,今日不是吃酒的日期,我肚里到吃了许多眼泪了。”周碧芙笑道:“这眼泪怕是曹夫人的罢。”沈小雪说:“你又来胡扯了,人家同你讲正经,究竟花仙怎样死的?”周碧芙道:“我先把花仙姊弟死的情形告诉你,然后再告诉你致死之由。在大著作家讲究,便是个倒叙的文法。约莫五日前,花仙从外面归家,神志顿然丧失,面如白蜡,他父亲本来出差,他也不去见他母亲,其时已经傍晚,走到自己房里,一倒头便上床睡了。他母亲同他姐姐,都惊慌起来,跑到房里,问长问短,怕他是染着邪祟。摸着他头脑,也不发热。握他的手冰冷的,他母亲先哭起来。喊儿呀,你为甚这个样儿?你不是受吓了么?他也不言不语,睁着两眼,望了一望母亲,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悲悲咽咽的说了一句,娘呀,我此时不能算是娘的儿子了。说过这话,便又嚎啕大哭,又伸过一只手,拖着他姐姐花珍。可怜他母子三人,互相痛哭,各人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他母亲哭过了,便问他有甚么委曲,他一总不开口。家里连夜请了医生诊视,医生说并没有病,不过受了一点郁结,他母亲这才放下心,还以为他是小孩子见识,反数说了他几句,命他好生安歇,又派了几个仆妇服事他,次日他也照常起来上学,只是没精打采。他姐姐聪明,料他总有说不出来的心事,带哄带骗,瞒着母亲去问他。他先说,我的事姐姐是不能知道的。花珍听他的言语,已猜着不过是在外有甚么邪淫之事。脸便一红,又问到你是个男孩子,有甚么羞辱,下次谨慎些罢了。花仙听他姐姐的话,又哭起来,说男孩子被人欺负,可是同女孩子一样。又猛然问道:姐姐,人死了不知道可能还做姊妹不成?我若是死了我还想给我娘做儿子呢。花珍见他不疯不癫,急忙拦道:休要胡说。花仙见姐姐说他,他一径跑入书房去了。花珍当时就想把花仙的话告诉母亲,又怕母亲烦恼,见花仙依然好好去上学,也就不便多话。咳,谁知道他这一到书房,便不能出书房了。”
沈小雪道:“难不成他就死在书房里?他的先生呢?不看见他?”周碧芙道:“偏生他的先生这一天饭后,被人约到校场里吃茶去了。书房前没有甚么人,他悄悄把帘子都放下来,搬了一张茶几,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扒到茶几上,便在那个挂洋灯的钩子上套了一个圈儿。”沈小雪惊道:“不好不好,他是要上吊了。该死该死,为甚没有一个人,来把他抱下来?”
周碧芙道:“他如果上吊,到死得快当些。”沈小雪道:“阿呀,你为甚骂他,你忍心让他上吊,还望他死得快当,你与他有何仇恨?”周碧芙不由的笑起来说:“小雪,你须知道花仙此时已是死了,我才这般说的。他小孩子家,那里知道上吊的法门,他只管把头套入圈里,他也晓得拿脚将茶几踢倒。谁知他打的一个圈子,非常之大只络住他的下颏,他禁不住疼痛,头一仰扑通一声,便从上面滑下来。”沈小雪大喜,说:“好了,神天庇佑。”周碧芙道:“且缓喊好,还有不好的在后呢。他从高跌下,可怜两只小腿,已跌断了一只。”沈小雪听到此,张着大拢口不起来,只管静听。周碧芙又道:“疼得利害,咬着牙齿,左想右想,只求速死,更无死法。却好茶几下一层,先前放了几个茶杯,已经跌碎。他心生一计,将那碎磁片子,一共拿来,有大些的,他捏着一个小拳头,很命的捶,捶得满手鲜血,然后连大连小,捧着望嘴里咽。”
沈小雪听到此处,那眼泪不由流了一脸,便是周碧芙也就悲咽起来。两人相对无语,好一会还是沈小雪说道:“我虽然不忍听,却又不能不听。你且说他吃了磁片子,便怎么样呢?”周碧芙道:“有甚么样呢,磁片子割得口舌喉咙,血肉淋漓,他那肚肠子里不问可知了,手伸脚缩,一霎时便呜呼哀哉,伏维尚飨。还是他先生吃茶回来冒冒失失的绊了一交,才闹出来。小雪小雪,你想他家,爱如拱璧的娇儿,这般惨死,可痛不痛呢。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姐姐花珍,见他兄弟如此模样,已是肚肠寸碎,再加自己懊悔,不曾把兄弟求死的话告诉母亲,以至误了兄弟性命,心里一急猩红的鲜血,便直冒出来,吐了有好几碗,如今苟延一息,想也不久于人世了。你想贺家一个完全骨肉,生生的被杨蝶卿那个畜生弄得落花流水,我恨不生啖其肉。如今贺家尚始终不晓得他儿子的缘故,我却留心打听,次日便跑到城外白衣送子观音庵去访问妙珠,我因为那一天,花仙在我们席上走后,蝶卿便闷闷不乐,拖着妙珠低言密语,我已猜到九分,得了花仙死的消息,我便装着无事的一般,见了妙珠,却好妙珠一个人,正独坐在他自己房里。”
碧芙说到此,却故意咳嗽了两声,朗朗念道:“欲知心腹事,须问是非人。不知周碧芙向妙珠问的甚么言语,且待下回慢慢表来。”沈小雪笑了一会,不见周碧芙开口,便问道:“怎么不说了。”周碧芙笑道:“完了。”沈小雪道:“杨蝶卿如何侮弄花仙的事,尚不曾说呢。”周碧芙笑道:“说书的人,都要拣着筋节地方,打个岔儿。我们不吃酒么?停会再说罢。”
两人遂吃了一会酒,周碧芙又接着说道:“我见了妙珠,一开口便先向她诈一诈,说好妙珠,你同杨蝶卿做得好事,只是苦了花仙了。妙珠她并不晓得花仙已死,她听见我这句话便笑起来,说蝶卿已告诉了你么,谁情愿替他干这不要脸的事,是他强着我做的。我便说妙珠,你何妨将那一天情形,告诉我听听。妙珠到也不讳,便说吃酒那一天,蝶卿便如何央求着我,以色诱那花仙,过了几天,他把花仙便携到这里来,吃了几杯酒,命我将他引入房里,那里知道花仙人小胆虚,尚不曾见过色面,吓得只管要逃,是我替他脱了衣服,叫他先睡在床上,杨蝶卿趁势便闯进来。”
周碧芙正同沈小雪说到这里,猛觉耳朵内天崩地烈,大大一震,那楼窗子里尘土飞扬,早把满桌酒肴,堆得寸许,两人满头满脸,均是灰垢,吆喝之声,络绎不绝。赶紧飞步下楼,正待望门外跑,只见那掌柜的,忙忙拦着说:“诸位客人,仍请照常酒宴,不是甚么要紧的事,是我们对门云家绣货铺子,前一进楼倒塌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一回栋折榱崩贫儿发迹女婚男读孀母关心
云家这一座绣货铺子,虽不能在市廛上占一特色,然而由云锦祖老太爷手里创起,传到而今,已有七八十个年头。逐年用度,都可算敷衍得去。但是那梁栋榱题历久下来,不无朽腐。自田焕进来管理店事,他是只顾把那赚的利钱,一封一封的望自己箱子里放,满口还说是折本,自己累得无有一毫好处。遇着店里要置办货物,便来同秦氏添本。秦氏早已搬回住宅,一个女流家,也不知道生意的诀窍,到反将家中所有的些金珠首饰交给田焕变卖。因此上家中用度,反渐渐有些拮据起来。
这一日傍晚时候,天阴易夕,各家店铺正忙着点灯,田焕正在后面同周氏逗着他养的一个小儿子取笑,猛听见前进里天崩地裂一声,惊得直望前跑,那里还见店铺,上头露着一片青天,地下便像个土山一般,烟雾飞腾,待上一时鼎沸起来,早听见畚锄丁丁,那瓦砾直向两旁纷纷推去。幸亏街邻来得飞快,七手八脚,便从瓦砾里拖出几个人来。有三个人是他店里的伙计,余下一个是行路的,因为救得快,却都不曾压死。一霎时便有地方上的官派兵前往弹压,见不曾出甚人命,只得将田焕唤至,申饬了一番也就罢了。田焕忙将压伤了三个伙计,分头着人送他们回家去养息。行路的那个人,自然有他家中人将他扛抬回去。田焕又忙跑至秦氏家里告诉他此事,秦氏此时已听见邻居谈说,见田焕来,更急得泪落如雨。说此事怎么样办法才好?田焕也不理会秦氏,说了一声:夫人你自商量着罢,我不能耽搁了。便又匆匆回店。此时店中只剩得一个小官,一个伙夫,早经周氏调度着他们,用断下来木料,搭了一个栅栏,把铺门一扇一扇围着,免得外人窥视,然后大家动手,从灰里将不曾压坏的物件,以及各种绣货,一起一起的望后一进屋里搬。忙了好一会,才算粗粗停当。田焕同周氏坐下晚膳,伙夫端上一盘烧好的鸡子来。田焕笑道:“昨晚这一只瘟鸡叫得利害,左邻右舍便嚷着主要失火,恶狠狠的逼着我们把一只报晓的大公鸡宰了,谁知却应在今日的事。我要不是在后面同我家小扣子取笑,几乎不被压死了。但是这件事不知道寡妇怎样布置呢,大约不得一二百千文不能成事。”
周氏道:“此时再叫寡妇腰包里拿出一二百千文,倒是很不容易呢,我们乐得挤他一挤,挤不出来,不怕他不上我们的路。”又笑道:“幸亏同他家不曾结亲,若是他答应我结起亲来,他家春儿不是比小扣子大三岁么,俗语道得好,女大三,墙倒壁又坍。可巧今儿真墙倒壁又坍,还不晓得谁带累谁呢。”
田焕也笑了。晚膳已毕,夫妇二人却因为店门敞着无有关拦,商议着都不睡觉。半夜里时候,小官已是渴睡得如死人一般,伏在一张桌上。那伙夫左右闲着没事,便用锄地一根铁锄,尽管在前面扒那瓦砾,只见东边靠帐桌子的墙壁下面,被半截断梁劈了一个大洞,那断梁便插在地下有五六尺深。伙夫诧异,暗想这根梁那里有这种大力,便双手抱着望上一提,只见旁边许多碎瓦砾,都随着这洞滚下去,分明是个土窟,便失声叫怪起来。田焕听见,遂也跑到前面。伙夫把这话告诉他,田焕便用脚向上跺了跺,果是空空洞洞声息,像个瓮子一般。二人正在此互相猜疑,那周氏刚刚哄着小儿上床,听见他们谈心,连衣服都不及掩好,跑出来仔细一望,便说那是柱子压的一个小坑,有甚么吃惊。又暗中丢了一个眼色给田焕,便顺手在腰里摸出三四十个铜钱,递给伙夫说,你替我到街南买一碗豆腐浆儿,顺便到西首南货店包一包白糖,再转到北街酱坊里买一杯上好五香麻油,其余剩下的钱,看一路上有卖汤团的买几个回来。伙夫心想这一趟差使不打紧,到要把东西南北街道都要跑遍了呢。只得点了一个小灯笼儿,径自去了。
周氏见左右无人,遂掳起衣袖,便把那个铁锄奋力去扒那个洞。田焕也便将厨房里用的一柄火箝,帮着周氏拨了一会,见那洞周围有二三尺宽,周氏巧巧一锄,只听见似乎有个瓮子打破了的声音,心中一动,命田焕携过一张灯来,仔细一照,分明平列着五个磁瓮,碎了一个,早滚出许多元宝来。此时田焕吓得只索索的抖,口里连珠的只喊皇天菩萨观音大士财神老爷。怎好怎好,眼睛里好像要冒烟一样,一时看去似元宝,一时又看不出是元宝,只花碌碌的,猛的伸进一只手捉住一锭,冰冷的真是元宝,不禁哈哈的只管呆笑起来,腿一软便瘫在地上。周氏看见他这种形状,又好笑又好气,怕他喜欢疯了,很命用手掌向他脸上一下子,说:“你还不快把瓮子搬到房里去,停会子恐怕伙夫回来,事便不妙了。”
田焕才醒悟过来,用劲搬那瓮子,那里搬得动。还是周氏同他两个人抬一个瓮子,次第抬入房里。那散出来的元宝,一数却好整整八只,再把那四个瓮子开出来,一般都是八只,俏俏的藏在床下。周氏出来,依然用些瓦砾将土窟反填塞了。且不表他们夫妇之事,可怜秦氏听见店屋倒塌的消息,只急得痛哭。含着眼泪,将麟儿哄睡着了,便命黄大妈去请洛钟来商议此事。此时黄大妈的儿子,已有四岁,名字叫做网狗子,同春儿正在一处磕儿瓜子吃。春儿见娘哭,撇了网狗,跳下来说:“娘你又为甚么哭了?”
秦氏道:“糊涂畜生。你们晓得甚么。你们姊妹几时才能懂得人事,等到你们懂得人事,你的娘要心碎眼枯了。”正说着,黄大妈已回来,说道:“舅老爷不在家,明日来呢。老太太同舅太太很不放心,问好好的为甚店铺又倒了?嘱咐太太不用着急。”
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