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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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
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
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
是小燕于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
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
的有几家,小燕于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
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赛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于,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
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
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于!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
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于,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
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于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
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
的、金光灿烂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未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
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
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中。我没有见过那么
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
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
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
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
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
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
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
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
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于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蟋蟀之话
夏丏尊
“志士悲秋”,秋在四季中确是寂寥的季节,即非志士,也容易起感怀
的。我们的祖先在原始时代曾与寒冷饥饿相战斗,秋就是寒冷饥饿的预告。
我们的悲秋,也许是这原始感情的遗传。入秋以后,自然界形貌的变化反应
在我们心里,引起这原始的感情来。
天空的颜色,云的形状,太阳及月亮的光,空气的触觉,树叶的色泽,
虫的鸣声,凡此等等都是构成秋的情绪的重要成分。其中尤以虫声为最有力
的因子,古人说“以虫鸣秋”,鸣虫实是秋季的报知者,秋情的挑拨者。
秋季的鸣虫可分为螽斯与蟋蟀二类,这里想只说蟋蟀。说起蟋蟀,往往
令人联想到寂寥与感伤。“蟀蟋在堂”,“今我不乐”,三百首中已有这样
的话。姜白石咏蟋蟀《齐天乐》云:“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 。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行。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凡是
有关于蟋蟀的诗歌,差不多都是带着些悲感的。这理由是什么?如果有人说,
这是由自然的背景与诗歌上的传统口吻养成的观念情绪,也许是的。实则秋
季鸣虫的音乐,在本质上尚有可注意的地方。
蟋蟀的鸣声,本质上与鸟或蝉的鸣声大异其趣。乌或蝉的鸣声是肉声,
而蟋蟀的鸣声是器乐。“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我国从来有这样的话,意
思是说器乐不如肉声。其实就音乐上说,乐器比之我们人的声带,构造要复
杂得多,声音的范域也广得多。声带的音色决不及乐器的富于变化,乐器所
能表出的情绪远比声带复杂。萧笛的表哀怨,可以胜过人的悲吟;鼓和洋琴
的表快悦,可以胜过人的欢呼。乌的呜声是和人的叫唱一样,同是由带发出
的,其鸣声虽较人的声音有变化,但既同出于肉质的声带,与人声究有共同
之点。蝉虽是虫类,其鸣声由腹部之声带发出,也可以说是肉声。
蟋蟀等秋虫的鸣声比之鸟或蝉的鸣声,是技巧的,而且是器械的。它们
的呜声由翅的鼓动发生。把翅用显微镜检查时,可以看见特别的发音装置,
前翅的里面有着很粗糙的? 。状部,另一前翅之端又具有名叫“硬质部”的部
分,两者磨擦就发声音。前翅间还有一处薄膜的部分,叫做“发音镜”,这
是造成特殊的音色的机关。秋虫因了这些部分的本质和构造,与发音镜的形
状,各奏出其独特的音乐。其音乐较诸乌类与别的虫类,有着如许的本质的
差异。
螽斯与蟋蟀的发音样式大同小异:螽斯左前翅在上,右前翅在下;蟋蟀
反之,右前翅在上,左前翅在下。又,螽斯的? 。状部在左翅,硬质部在右翅;
而蟋蟀则两翅有着同样的构造。此外尚有不同的一点:螽斯之翅耸立作棱状,
其发音装置的部分较狭;蟋蟀二翅平叠,因之其发音部分亦较为发达。在音
色上,螽斯所发的音乐富于野趣,蟋蟀的音乐却是技巧的。
无论乌类、螽斯或蟋蟀,能鸣只有雄,雌是不能鸣的。这全是性的现象,
雄以鸣音诱雌。它们的鸣,和南欧人在恋人窗外所奏的夜曲同是哀切的恋歌。
蟋蟀是有耳朵的,说也奇怪,蟋蟀的耳朵不在头部,倒在脚上。它们共有三
对脚,在最前面的脚的腔节部具着附有薄膜的细而长的小孔,这就是它们的
耳朵。它们用了这“脚耳”来听对手的情话。
蟋蟀的恋歌似乎很能发生效果。我们依了蟋蟀的鸣声,把石块或落叶拨
去了看,常发见在那里的是雌雄一对。石块或落叶丛中是它们的生活的舞台,
它们在这里恋爱,产卵,以至于死。
蟋蟀的生活状态在自然界中观察颇难,饲养于小瓦器中,可观察到种种
的事实。蟋蟀的恋爱生活和他动物及人类原无大异,可是有一极有兴趣的现
象:它们是极端的女尊男卑的,雌对于雄的威势,比任何动物都厉害。试把
雌雄二蟋蟀放入小瓦器中,彼此先用了触角探知对方的存在以后,雄的即开
始呜叫。这时的鸣声与在田野时的放声高吟不同,是如位如诉的低音,与其
说是在伺候雌的意旨,不如说是一种哀恳的表示。雄的追逐雌的,把尾部向
雌的接近,雌的犹淡然不顾。于是雄的又反复其哀诉,雌的如不称意,犹是
淡然。雄的哀诉,直至雌的自愿接受为止。交尾时,雌的悠然爬伏于雄的背
上,雄的自下面把交尾器中所挟着的精球注入雌的产卵管中,交尾的行为瞬
时完毕。饲养在容器中的蟋蟀,交尾可自数次至十余次,在自然界中想必也
是这样。这和蜜蜂或蚕等只交尾一次而雄的就死灭的情形不同了。说虽如此,
雄蟋蟀在交尾终了后,不久也就要遇到悲哀的运命。就容器中饲养的蟋蟀看,
结果是雌的捧了大肚皮残留着,雄的所存在者只翅或脚的碎片而已。这现象
已超过女尊男卑,入了极端的变态性欲的范围了。雄的可说是被虐待狂的典
型,雌的可说是虐待狂的典型了吧。
原来在大自然看来,种的维持者是雌,雄的只是配角而已。有些动物的
雄,虽逞着权力,但不过表面如此,论其究竟,负重大牺牲的仍是雄。极端
的例可求之于蜘蛛或螳螂。从大自然的经济说,微温的人情——虫情原是不
值一顾的,雄蟋蟀的悲哀的夙命和在情场中疲于奔命而死的男子相似。
蟋蟀产卵,或在土中,或在树干与草叶上。先人泥土少许于玻璃容器,
把将产卵的雌蟋蟀储养其中,就能明了观察到种种状况。雌蟋蟀在产卵时,
先用产卵管在土中试插,及找得了适当的场所,就深深地插入,同时腹部大
起振动。产卵管是由四片细长的薄片合成的,卵泻出极速,状如连珠,卵尽
才把产卵管拔出。一个雌蟋蟀可产卵至三百以上。雌蟋蟀于产卵后亦即因饥
寒而死灭,所留下的卵,至次年初夏孵化。
蟋蟀在昆虫学上属于“不完全变态”的一类,由卵孵化出来的若虫差不
多和其父母同形,只不过翅与产卵管等附属物未完全而已。这情形和那蝶或
蝇等须经过幼虫、蛆蛹、成虫的三度变态的完全两样。(像蝶或蝇等叫做“完
全变态”的昆虫。)自若虫变为成虫,其间须经过数次的脱皮,不脱皮不能
生长。脱皮的次数也许因种类而有不同,学者之间有说七次的,有说八次或
九次的。每次脱皮以前虽没有如蚕的休眠现象,可是一时却不吃东西,直至
食道空空,身体微呈透明状态为止。脱皮时先从胸背起纵裂,连触角都脱去,
剩下的是雪白的软虫,过了若干时,然后回复其本来特有的颜色。这样的脱
皮经过相当次数,身体的各部逐渐完成。变为成虫以后,经过四五日即能鸣
叫,其时期因温度地域种类个体而不同,大概在立秋前后。它们由此再像其
先代的样子,歌唱,恋爱,产卵,度其一生。
蟋蟀能草食,也能肉食。普通饲养时饲以饭粒或菜片,但往往有自相残
食的。把许多蟋蟀置入一容器中,不久就会因自相残食而大减其数。
雄蟋蟀富于斗争性,好事者常用以比赛或赌博。他们对于蟋蟀鉴别甚精,
购求不借重价,因了品种予以种种的名号。坊间至于有《蟋蟀谱》等类的书。
我是此道的门外汉,无法写作这些斗士的列传。
秋林晚步
王统照
“枯桑叶易零,疲客心易惊!今兹亦何早,已闻络纬鸣。诅风灭且起,
卷蓬息复征。? 。百物方萧瑟,坐叹从此生!”
中国文人以“秋”为肃杀凄凉的节季,所以大高日回,烟靠云敛的话,
常常在诗文中可以读到。实在由一个丰缛的盛夏,转到深秋,便易觉到萧凄
之感。登山临水,偶然看见清脱的峰峦,澄明的潭水,或者一只远飞的孤雁,
一片堕地的红叶,? 。这须臾中的问隔,便有“物谢岁微”,抚赏怨情的滋
味,充满心头!因为那凋零的,扫落的,骚杀的,冷静的景物,自然的摇落;
是凄零的声,灰淡淡的色,能够使你弹琴没有谐调,饮酒失却欢情。
“春”以花艳,“夏”以叶鲜,说到“秋”来,便不能不以林显了。花
欲其娇丽,叶欲其密茂,而林则以疏,以落而愈显。茂林,密林,丛林,固
然是令人有苍苍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秃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径之旁,飞蓬
之下;分外有诗意,有异感。疏枝,霜叶之上,有高苍而带有灰色面目的晴
空,有络纬,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虫凄鸣在林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
日暮清溪,在这种地方偶然经过,枫,柏,白杨的挺立,朴疏小树的疲舞,
加上一声两声的昏鸦,寒虫,你如果到那里,便自然易生凄寥的感动。常想
人类的感觉难加以详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过是物质上的说明,难得将精
神的分化说个详尽。从前见太佯与人信中说:心理学家多少年的苦心的发明,
恒不抵文学家一语道破,? 。所以像为时令及景物的变化,而能化及人的微
妙的感觉,这非容易说明的。实感的精妙处,实非言语学间所能说得出,解
得透。心与物的应感,时既不同,人人也不相似。“抚己忽自笑,沉吟为谁
故?”即合起古今来的诗人,又那一个能够说得毫无执碍呢?
还是向秋林下作一迟回的寻思吧。是在一抹的密云之后,露出淡储色的
峰峦,那里有肢陀的斜径,由萧疏的林中穿过。矫立的松柏,半落叶子的杉
树,以及几行待凳的秋柳,? 。那乱石清流边,一个人儿独自在林下徘徊。
天色是淡黄的,为落日斜映,现出凄迷朦胧的景象,不问便知是已近黄昏
了。? 。这已近黄昏的秋林独步,像是一片凄清的音乐由空中流出。
“残阳已下,凉风东升,偶步疏林,落叶随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