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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中国现代散文-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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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
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
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
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
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
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
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
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
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
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
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
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
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
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
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
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
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
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原载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十九期)
苏州抬梦记
柯灵
已经将近两年了,我的心里埋着这题目,像泥土里埋着草根,时时茁长
着钻出地面的欲望。
在芸芸众生之间,我们曾经有过无数聪明善良生物,年轻时心里孕育着
一个美丽的梦境,驾了生命之舟,开始向波涛险恶,茫无涯岸的人海启碇,
像童话里追逐仙岛的孩子,去寻求那俨若可即的心灵世界。结果却为冥冥中
叫做“命运”的那种力量所播弄,在一些暗礁和激湍中间,跌跌撞撞地耗尽
黄金色的年轮,到头是随风逐浪到处飘流,连方向也完全迷失——这样的事
我们看见过许多,我这里想提起的只是一个女性的故事。而她,也就是我的
衰老的母亲。
因为避难,这年老人离开我们两个秋天又两个冬天了。在那滨海一角的
家乡,魔爪还没有能够延伸到的土地上,她寂寞地数着她逐渐在少了下去的
日脚。只要一想着她,我清楚地看见了仿惶于那遭过火灾的,破楼上的孤独
身影,而忧愁乃如匕首,向我作无情的脔割了。我没有方法去看她,睁着眼
让可以给她一点温暖的机会逝去,仿佛在准备将来不可挽救的悔恨。
苦难的时代普遍地将不幸散给人们,母亲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实的一
份。我记起来,她今年已经是七十三岁了;这一连串悠悠的岁月中,却有近
五十年的生涯伴着绝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里,维系着她一线生机的,
除却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执著,是后来由大伯过继给她的一个孱弱多病的孩子
——那就是我。正如传奇小说所写,她的命运悲惨得近乎离奇。二十几岁时,
她作为年轻待嫁的姑娘,因为跟一个陌生男子的被动的婚约,从江南繁华城
市,独自被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把一生幸福交托给我的叔父。叔父
原只是个穷酸书生,那时候在潼关幕府里做点什么事情,大约已经算是较为
得意,所以遣人带着大把银子,远远地迎娶新妇去了;但一半原因却是为着
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妇来给自己“冲喜”。当时据说就有许多人劝她剪断了
这根不吉利的足上的赤绳,她不愿意,不幸的网也就这样由自己亲手结成。
她赶到潼关,重病的新郎由人搀扶着跟她行了婚礼,不过一个多月,就把她
孤单单地撇下在那极其寒冷的世界里了。我的冷峻的父亲要求她为死者守
节,因为这样方不致因她减损门第的光辉。那几千年来被认作女性的光荣的
行为,也不许她有向。命运反叛的勇气。——这到后来她所获得的是中华民
国大总统题褒,一方叫做“玉洁冰清”的宝蓝飞金匾额,几年前却跟着我家
的旧厅堂一起火化了。——就是这样,她依靠着大伯生活了许多年,也就在
那些悲苦的日子里,我由她抚养着生长起来。
哦,我忘却提了,她的故乡就在那水软山温的苏州城里。
时光使红颜少女头白,母亲出嫁后却从此不再有机会踏上她出生的乡
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陕西到四川,又到南国的广州。驴背
的夕阳,渡头的晓月,雨雨风风都不打理这未亡人的哀乐。满清的覆亡使我
的父亲丢了官,全家都回到浙东故乡,这以后二十年的暮景,她更从荣华的
边缘跌入衰颓的困境。家里的人逐渐死去,流散了,却留着这受尽风浪的老
人,再来经历冷暖人情,炎凉世味。四五年前的一把火,这才又把她烧到了
上海。
上帝怜悯!越过千山万水的迷路的倦鸟如今无意中飞近了旧枝。她应当
去重温一次故园风物!
可是一天的风云已经过去,她疲倦得连一片归帆也懒得挂起。“算了罢,
家里人都完了,亲戚故旧也没有音讯了,满城陌生人,有什么意思!”她笑,
那是饱孕了人生的辛酸,像蓦然梦醒,回想起梦中险巇似的,庆幸平安的苦
笑。接着吐出个轻轻的叹息:“嗳,苏州城里我只惦记着一个人,那是我的
小姊妹,苦苦劝我退婚的是她,(我当时怎么肯!)出嫁时送我上船,泪汪
汪望着我的是她!听说而今还在呢。可不知道什么样几了?有机会让我见她
一面才好。”蹉跎间这愿望却也延宕了两个年份。
一直到前年,也就是战争爆发的那一年春天,我才陪着她完成了这伤感
的旅行。
是阴天,到苏州车站时已经飘着沾衣欲湿的微雨。雇辆马车进城,得得
的蹄声在石子路上散落。当车子驶过一条旅馆林立的街道,她看看夹道相迎
的西式建筑,恰像是乡下孩子闯进了城市,满眼是迷离的好奇的光。我对着
这地下的天堂祝告:苏州城!你五十年前出嫁的姑娘,今天第一次归宁了。
那是你不幸的儿女,不!如今她是你有着冰雪似的坚贞的娇客,看着乡土的
旧谊,人类的同情,你应当张开双臂,给她个含笑的欢迎!
但时间是冷酷的家伙,一经阔别便不再为谁留下旧时痕迹,每过一条街,
我告诉母亲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惊讶得忽地失笑:“哎哟,
怎么!这是什么街?不认得了,一点也不认得了!”
在观前街找个旅馆。刚歇下脚,心头的愿望浮起。燕子归来照例是寻觅
旧巢,她一踏上这城市,急着要见的是那少年的旧侣。可是我们向哪儿去找
呢?这栉比的住房,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无边无岸,知是在谁家哪巷?纵
使几十年风霜没有损伤了当年的佳人,也早该白发萧萧,见了面也不再相认
了。但我哪有理由跟勇气回她个不字?
母亲在娘家时开得有一家烛铺,后来转让的主人就是那闺友的父亲,想
着这些年来世事的兴替,皇室的江山也还给了百姓,一家烛铺的光景大约未
必便别来无恙。但母亲忽然飞来的聪明记起了它。向旅馆的茶房打听得苏州
还有着这个店号,我就陪着她开始向大海捞针。
烛铺子毕竟比人经得起风霜,虽然陈旧,却还在闹喧喧的街头兀立。母
亲勇敢而且高兴地迎上去,便向那店伙问讯:“对不起,从前这儿的店主人,
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里?”
我站在一旁怀着凭吊古迹似的心情。这老人天真的问话却几乎使我失
笑。那店伙年轻呢,看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懂得的历史未必多,“小姐”这
名词在他心里又岂不是一个娇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补充:金小姐,那是几
十年前的称呼了,如今模样大约像母亲似的老太太一位。听着我的解释,那
店伙禁不住笑了。
可是,人生有时不缺乏意外的奇迹,这一问也居然问出了端倪。我们依
着那烛铺的指示,又辗转访问了两处。薄暮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
剥啄地叩了一阵,一位和祥的老太太把我们迎接了进去。可是她不认得
这突兀的来客。
“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得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
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 。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泪的
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奥
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两小时里经历了一世纪。
感谢上帝降福于我不幸的母亲!把母亲安顿在她的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
在旅舍里住着。
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
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
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
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我的心情有些寥落。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
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
心位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
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把眼泪,一声同情的感喟,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
净。我不能想象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一切? 。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
都镶着金色的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且
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
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
来没有的光辉。“嗳,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她约我秋天再来,到
她家里多住一阵于。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
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时代起了激变。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
边似的寂寞地活着。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乡,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
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人生的过于冷酷吗?战士的
心里也许只有搏斗,我却时时想起我的不幸的母亲,和这战争中一切母亲的
悲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的从信里打听消息。
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劫。您的唯一的旧侣,
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
次苏州的旅行,因为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
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
要轻些?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
眠在祖莹所在的乡土,她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厄运,像她的旧侣一样,
风前的残烛再使她作异乡的飘泊?
一九三九,一。
(选自《晦明》,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一年九月初版)
父亲的玳瑁
鲁彦
在墙脚根刷然溜过的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于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净洁的白毛的中间,夹杂些淡黄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妇人的玳
瑁首饰的那种猫儿,是被称为“玳瑁猫”的。我们家里的猫儿正是那一类,
父亲就给了它“玳瑁”这个名字。
在近来的这一匹玳瑁之前,我们还曾有过另外的一匹。它有着同样的颜
色,得到了同样的名字,同是从我姊姊家里带来,一样地为我们所爱。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经和她盘桓了十二年的岁月。
而现在的这一匹,是属于父亲的。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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