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与西厂-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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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王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问道:“秦千户,几时动身?”
秦弘梧说:“圣上未曾规定期限,王爷尽可从容些。只是贵府房舍狭小,比不得京城内的乃王府,如何安置汪总兵带来的护送兵卒倒是个问题。”
乃王说:“这个不难,此处原本就是驿站,前院都是客房,把那些杂物扔在院里就是了。今天住一夜,明日动身。不知秦千户意下如何?”
秦弘梧点头道:“如此也好。”
乃王合府上下老少乘坐的一队络车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行驶。
络车的两边走着几十名护卫军士,都穿着一色新的夹袍夹褂,外罩橙色油衣,足蹬牛皮靴子。那靴子都被雨水湿透了,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络车最后边,并排走着两匹战马,马背上骑的一个是西厂掌刑千户秦弘梧,另一个是山海关总兵汪文铎。汪总兵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黑红的国字脸,弯弯的两道月牙眉边缘齐整,像是用毛笔描画出来的,不大不小的眼睛里透着冷峻的光彩。秦弘梧和汪文铎,一个是四品官领三品衔,一个是三品大员,照朝廷规矩都是可以坐大轿的,但因为这趟差事特殊,两人不约而同都没坐轿。
前面传来异样声响,汪文铎抬脸,双目端视远方,只见一乘飞骑打马狂奔而来,泥浆满身的枣骝马刚刚嘶叫着站稳,那个奉命往前探路的哨长滚鞍落地,平手向汪文铎行了个军礼,禀道:“汪军门,前面的四岔河涨水,那顶石桥冲坍了。这里的车过不去,如何行动,请军门示下。”
汪文铎还未开口,秦弘梧缓缓发话了:“当兵吃粮的,逢山开路,遇水造桥,还用请示?听着,这是汪厂公交下的差使,你们仔细看了!”
汪文铎点头道:“就照秦千户说的办,修桥!”
哨长说:“二位大人,方才标下到河边看了,河水涨得太凶,石桥恐怕难以迅速修好。请示军门,是不是往南绕道从泗河镇走,那里的石桥结实……”
汪文钱看看秦弘梧,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就从泗河镇走吧。”
汪文铎发下命令,命车队就地由旧驿道北折,往泗河镇去。这虽然比修冲坍了的石桥省事些,但也颇费时间,车队贴着长城脚,顶着已经很有寒意的风雨蜿蜒向北行进,抵达泗河镇时,已是暮色初降时分。
泗河镇是坐落在燕山群岭中的一个小镇,东有李子峰,西有和尚岭,中间一带平川,一条河流沿镇边穿过。这条无名河流很宽,水激河底巨石,浪花翻飞。样子挺吓人,其实水深不过齐腰。汪文铎赶到镇边,第一桩事就是派人去查看石桥。不一会儿,先前那哨长回来了禀报说石桥完好无损,络车完全可以通过。汪文铎松了一口气,和秦弘梧商量下来,决定在泗河店找家客店住下来,过一夜再走。
车队在一家客店前停下,店老板见来了大生意,忙迎上前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殷勤地往店里让。秦弘梧、汪文铎走到乃王所乘的那辆油壁车前,一个搀扶乃王下车,一个赔笑道:“东家,今晚只好在这里过夜了。出门在外,祈望东家好歹体谅我们做下人的难处,将就些个,明儿天明咱们顺顺当当赶路,就是回去迟了点,主子也断不见怪的。”
乃王点头道:“出门人由天不由己,无论如何也得将就。”
这是一家百年老店,前面是酒楼,后边是客房。汪、秦两个帮着把乃王合府上下安置在客房里,命军士四下护卫,又让店里往后边每个房间送去一桌酒席,然后陪着乃王去前面酒楼进晚膳。
乃王上得楼去,转目四顾,靠窗几副座头上分坐着十来个食客,内中一个竟是云珠子!乃王先是一怔,跟着心里一松,这一路上他一直心神不定,现在云珠子在这里,他好像有了靠山。云珠子见到乃王,既不招呼也不留意,只是把眼皮翻了一翻。
乃王三人坐定,汪文铎点了酒菜,三人也不说话,埋头吃喝起来。酒过三巡,一个军士上楼来禀报:“楼下来了位爷,说是从京城来的,点着名儿让秦大人下去。”
汪文铎说:“请他上来!”
秦弘梧心里一动,站起身来道:“我下去看看吧。”
秦弘梧下得楼去,见靠窗一副座头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五短身材,脸色白净,皮肉松弛,耗子眼,招风耳朵,身穿一套崭新的绛红夹袍。一看之下,他愣了:这个人不是汪厂公还是谁!
秦弘梧抢上前去,正待施礼,汪直倒先开口了:“伙计,差使如何,还顺手吧?”
秦弘梧知道汪直是不想暴露身份,便作揖道:“主公何以亲临此处?我这差使倒还顺手。”
汪直示意秦弘梧在他对面坐下,悄声道:“这是主上亲自交下的差使,我生怕路上出了差错不好交账,故以迎一程上来探看。”
“主公上楼去吧,屈尊和卑职、汪总兵一起喝几杯,暖暖身子。”
汪直点点头,又仔细询问了对乃王一行的安置及护卫情况,这才上楼。
第一部分第8节 乃王返京(4)
乃王见紫禁城司礼监提督兼钦命总督西厂官校办事大臣汪直身穿便服亲自来接自己,着实吃惊不小,想起云珠子占的卦,心里更是惴惴,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和汪直施了礼,腾出主位要让与对方,汪直却死活不肯。汪文铎唤来小二哥,又点了一些菜肴,并让添一坛三河老醪,权作为汪直接风洗尘。
酒菜顷刻已安置妥当,汪文铎因肩负护卫重任,不敢喝酒,只捡着菜肴自用。乃王几乎不动箸,只怔怔地想着心事。汪直和秦弘梧,虽然同是西厂衙门的官员,但官衔相差甚大,中间隔着一条深深的等级鸿沟,自然不能劝酒、行令。因此,这餐晚饭尽自丰盛,却吃得十分沉闷。
这时,云珠子忽然过来了。他刚走到汪直旁边,就被秦弘梧骂了:“这个鸟道人,也不看看咱是什么人,就敢上来乞食?快给老子滚开!”
云珠子站着不动,脸上似笑非笑:“什么人?贫道一望便知!你这位爷是江南省人氏,这二位是北地人氏,出生地不离京城十里;这位爷——”他望着汪直,“应是南方两广人氏。”
除了乃王,另外三人面面相觑——全让这道士说准了,秦弘梧是江苏常州人氏,汪文铎是北京人氏,而汪直则是广西桂平大滕峡人氏。汪直用阴沉的眼光盯着云珠子,开腔问道:“你怎么知道咱四个的出生之处的?”
云珠子笑道:“此有何难?人初降世间,身子便沾有地气,终身不消。此后一生,不管到何处,若遇生人,地气便自然发出,散于空间。天地气也,色泽各不相同,东血、西红、南青、北黄,显现于眉宇间,因此贫道一望便知。”
汪直听了,觉得他说得似有道理,寻思这倒也是一种本领,若让他传给西厂衙门的密探,侦讯各类情事是有些用处的。只是不知这个道士是否在玩弄欺骗手法,得另外试一试。想着,汪直对秦弘梧附耳悄言,后者点点头,起身下楼而去。
片刻,秦弘梧重新上楼,双手反背于后,秋风黑脸喝道:“你是何处妖人?竟敢游走江湖,以邪术惑众!你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设!
云珠子毫不惊慌,心平气和道:“贫道已经得道,所以不必关门参修,专门出山了却俗缘。贫道不悖理违法,从善行济世,你钢刀虽快,难杀我无罪之人。”
“你竟敢夸口‘已经得道’?且问你,我手中握着的是什么东西,如果你说得对,就赏你一顿酒饭;如果说错了,就用乱棒打死!”
云珠子眨巴着眼睛,在四周里扫了一圈。正好这时,楼梯上走上来几个客人,内中一个是一名身穿孝服的少妇,云珠子见了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回答:“是一只麻雀。”
秦弘梧吃惊地问:“是死的还是活的?”
云珠子答道:“生死掌握在你的手中!”
秦弘梧把手伸出来松开,一只麻雀扑腾了几下翅膀,飞起来,在屋里绕了几圈,飞出了窗口。
秦弘梧望着汪直。汪直下巴颏一努:“坐在下首,跟我们一起喝酒吧。”
云珠子也不道谢,便在下首坐下下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片刻间便把一坛子三河老醪喝得坛底朝天,那一桌子菜也消失了大半。他正吃得起劲,忽然听得楼下传来几声“咩咩
咩”的叫声,不由得一怔,扔下筷子,叫道:“小二哥呢?过来!”
乃王、汪直等人不知他想干什么,都怔怔地望着他。
小二哥在楼下听得叫喊,急匆匆奔上来:“客爷有何吩咐?”
云珠子问道:“方才楼下干什么?”
“宰羊。”
“宰的是山羊还是绵羊?”
“山羊。”
“明白了,下去吧。”
云珠子说着,重新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汪直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几番发问,他的回答尽是含糊其词,不得要领。
云珠子见酒菜所剩已不多,便自作主张让小二哥又给添了些,他摆开架势正要大吃大喝,突然,桌上两枝蜡烛熊熊燃烧起来,火苗冲起半尺高,又倏地落下,如此反复三次。乃王四人皆不解何故,面面相觑。云珠子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朝汪文铎拱拱手:“这位军爷,贫道有一语奉告,不知可要启齿?”
汪文铎望着他:“说吧!”
“贫道知道你身负要差,倘有差错,当有身首异处之虞!今晚,此店主有兵火之灾,你可将差主悄然移往别处。”
汪文铎冷笑道:“何以见得?”
“先前闻羊叫,唤来小二哥问明是山羊,山羊头上生角,角者,兵器也,主有兵灾;适才烛火突起,连续三次,此象主火灾立至。以此推断,此处今晚必有兵火之灾。”
云珠子言毕,作了个揖,飘然下楼而去。
乃王听了,脸色已然如土。那秦弘梧默默喝酒,只不出声,他原是钦差兼监军,监督汪文铎把乃王一行安全送往京城,现在汪直来了,他不必操这份心了,自是不开口为好。汪文铎向来不信左道旁门,恰待不理,却又碍着汪直的面子,自然不敢自作主张,望着汪直,轻声请示道:
“厂公爷,此事……”
汪直是瑶族人,深信巫术,云珠子刚才又露过几手,确有道行,根底似还不浅。他对云珠子的警告虽是半信半疑,但却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因此,他略一思忖后,说:“乃王一行宜移往别家客店,拨四十名军士随同护卫。这里,留下二十名军士,倘果真有事,也好应付,把袭击之徒擒获!”
汪直这样安排,汪文铎只好遵命,便传令作了安排。
当天深夜,果然有一群不明身份的武士袭击了百年老店。那留守的二十名军士被杀得一个不剩,后院的客房被纵火烧了个精光!
第一部分第9节 皇帝的心事(1)
夕阳西下,整个紫禁城都被初上的那层淡淡的暮色所笼罩。皇城之内一片寂静,就像一大片无人涉足、也无小动物活动的旷野。片刻,从乾清宫那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声:“搭闩,下千两,灯火小——心——!”
下“千两”,即是下锁之意,因“锁”字不吉,宫中忌讳此字,故以皇宫大门那种专用锁的分量来代替。
乾清宫的呼声的尾音拖得特别长,还未消失的时候,宫内各个角落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值事太监死阴活气的回声。这种例行公事,使整个紫禁城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乾清宫御书房里,摆的是全套的红木用具,豪华典雅。一个博古架上专陈文房四宝,名砚、名笔、老墨、宣纸,应有尽有。一张巨大的画案横在窗前,长一丈余,上铺细毛毡,上面置着一张对开的纸,一幅墨竹已然画就,只待题款了。案前立着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生得眉清目秀,清秀中又透出几分孤薄,肉不掩骨,皮不藏肉;穿一件明黄色葛夹袍,外面罩着一件石青葛纱褂,腰间束着全镶三色碧玡吆马尾纽带,头戴一顶万丝生丝珠冠。他,就是当今圣上成化皇帝朱见深。
成化皇帝喜欢画画,尤其喜爱画竹,但他缺乏那种画家的天赋,因此虽经名师指点,但却总画不好。而他却不管,时常乐此不疲。今日午睡后起来,他已经接连画了七幅墨竹了,以这最后一幅最满意了。他退后两步,仔细审视了一会儿,缓缓颔首,重新抓起毛笔,在画的左右上下方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