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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金瓶梅的艺术-第7节

小说: 金瓶梅的艺术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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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娘,她高高兴兴接受,于是放一个妓女进门来接近自己放荡的丈夫。没有什么中国小说写人之自以为是写得这么好。
  月娘之不敏,是作者一点重要的意思。作者用了不少笔墨写她处处不如人:不如潘金莲,不如李桂姐,不如庞春梅,甚而不如别的普通妓女仆婢。她在家里的地位最高,众妾侍叫她大姐姐,她自己亦以大姐姐自居,可是由于不够机敏,教育又少(象潘金莲反而能看书和作小曲儿),年龄阅历也不比别人多,领导不来,反而常闹笑话。比方西门庆初加官时,一屋里来贺的小妓女在谈笑,她竟一句也听不懂。另外一回,她和众妾、西门大姐、宋惠莲等人在花园里荡秋千,她荡不来,后来却走出来讲一个孕妇在秋千上荡下胎儿来的见闻,告诫众人。这警告是多余的,因为当时谁也没有怀孕,但这样打断了游戏,败大家的兴。其后不久,我们看见她自己多事,跑去爬很斜滑的楼梯,倒真的把自己肚里的胎落下来,以后便眼光光的看李瓶儿生产,自己只得再求那些尼姑弄些药来受孕。
  作者花这些笔墨来写月娘不敏,主要的目的不在得些笑料,而在让读者看见,德与智之间是有冲突存在的。月娘之有德,正因为她笨;书里描写她长着一张银盘似的脸,看相的吴神仙从中看出她有德行和福泽,在作者构想中,那大抵是一张钝钝的圆脸。西门庆六个妻妾之中,最笨的是她和李瓶儿,人品最好的也是这两个;潘金莲最坏,最聪明的正是她。连西门庆本人都嫌太聪明了:在第五十七回,他捐款五百两重修永福寺,又在薛姑子那里刻印佛经五千本来流传,事后很轻薄地对月娘说,只要他这样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没有关系了。现代小说家康拉德(JosephConrad)的一个主题是认为人聪明就启疑窦,就不忠信,于是成就不了德行;《金瓶梅》的作者也有这种悲观色彩,他的月娘、瓶儿都是笨人,就象康拉德的《麦回尔船长》(CaptainMc Whirl)和《傻祖》(“Stupid Joe”,Joseph Mitchell)。
  《金瓶梅》里不是没有好人,连好官也有几位。比如来旺给西门庆诬告,武松报仇时误杀了李外传,都靠一些好官象deus exmachinas解救了。廉明的御史曾孝序把蔡太师也狠狠的参了一本,吓得西门庆魂飞魄散,阵脚大乱。可是这些好人都是远看比近看为宜,他们的德行是未受试炼的居多,受到引诱与恐吓之后他们还能不能保住节操,就不一定了。我们提过杨时和陈文昭两位的情形。再如春梅所嫁的周守备,金兵南侵时他尽忠守土,终于马革裹尸而还;从一个角度看这当然是位可钦可敬的人物,史书方志都应给他写上好好的一笔。但我们看见小说所述他的私生活,从私生活可看得出他的品格:他很纵欲,极可能得一个西门庆那种可耻的下场,所以遇上金兵而死在刀枪之下,其实该算是他的好运气。《金瓶梅》的人物都是这么真实的,读者若要找些形象来膜拜、叹赏,得要到《水浒传》、《红楼梦》那些书里去找。
  说到《水浒传》,梁山上倒有个英雄在《金瓶梅》里扮演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色,而两书对他描画,很能反映出两作者对道德的不同了解。这位英雄就是武松。他在《金瓶梅》开卷不久就露面,那时我们觉得这是一条好汉,他的故事是个好人报仇不成反遭歹人坑害的故事。他重临小说之中是在第八十七回,这一趟他报仇成功,就如同在《水浒》中一样,在武大灵前杀了嫂子。可是他留给我们的印象非常恐怖,非常恶劣。我们读《水浒》时不大反对杀人,是由于在这夸张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间,我们不大认真,只是在一种半沉醉的状态中欣赏那些英雄;但《金瓶梅》是个真实的天地,要求读者很认真;一旦认真,杀人就不能只是一件痛快的事。被杀的潘金莲,无论怎么坏,无论怎样死有余辜,这个拖着一段历史与一个恶名而把自己生活弄得一团糟的女人,我们是这么熟悉,她吃刀子时,我们要战栗的。
  《金瓶梅》把武松这次报仇的谋杀本质写得昭然若揭。武松遇赦回乡,知悉自己的一个仇人西门庆已死,另一个仇人潘金莲正在王婆家发卖,他就带了银子去找着老太婆,假说想娶金莲回家与侄女迎儿重组家庭。他使用了最有效力的办法,对那老虔婆施的是一百两身价再加五两酬金的利诱,对金莲施的是她惯常使用然而自己也最抵挡不了的色诱。我们读者知道武松包藏祸心,就是笨钝的吴月娘听说武松来买嫂时也大吃了一惊,可是潘金莲是没法冷静思考的。她老早就迷恋这位打虎的英雄,而今日她更是个卅二岁的中年妇女,在人生的战场上已一败涂地,无依无靠,她自然很想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武松心里那些教人打冷战的意图收藏得好好的,脸上若无其事,还装成一个不会处理自己生活的老粗模样,对王婆说,“敢烦妈妈对嫂子说,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武松是个真正的亡命汉,他觉得没有什么手段是不能用的,潘金莲这时哪里还有半线生机呢?
  作者随后就把潘金莲还给《水浒传》了。读者也许暗中希望武都头如果一定要下毒手,就象在《水浒传》里杀人那么快捷,象很多美国西部片中枪战那么英武而不带血腥味道吧;可是《金瓶梅》的作者却象一些晚期西部片的导演,把现场描绘得令人反胃:
  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鬏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她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她肋肢,后用脚踏她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她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干开她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譃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八十七回)
  作者这样让我们看,把一个人象宰一只畜牲似的活活杀死是怎样的一回事。这里的香灰塞口、靴踢肋肢、簪环滚地、内脏从胸腹腔中生扯出来、半死的人还只顾蹬脚,都不是《水浒》的文字,然而确是蓼儿洼英雄的行径,是《水浒》天地容许的事。(武松用来买金莲的一百两银子,不正是施恩相赠的吗?)
  武松报仇的故事还有一笔,就是迎儿。这女孩儿在《水浒传》中是武大家里的小婢,但《金瓶梅》把她变成了武大的女儿,即是武松的亲侄女。为这目的,《金瓶梅》还修改了武大的生平,说潘金莲是他续弦的后妻,前妻是迎儿的生母。这样一来,武松就有了一个血亲,多了一些责任与试炼。假使武松除却虚荣心之外,还有真挚的手足情,那末他要为亲侄女安排生活与前途,应当尤急于为亡兄雪恨才是。可是这是比杀人放火更大的担当,这需要小心耐性,不若报仇来得痛快;这不是梁山泊里所讲的德行。武松也就不肯负这责任。初时他去骗潘金莲,假装打算负这责任的;后来却只顾杀人,生剐了金莲之后,又割了王婆的头,还打算到隔壁王家杀王婆的儿子王潮儿:
  那时也有初更时分,(他)倒扣迎儿在屋里(按:即凶杀现场)。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他找不着王潮儿,但卷走了王婆的财物,于是重上梁山,再也不理会失了怙恃的小侄女,不理会她会不会沦落到青楼,或是在长街上讨饭。 



痴爱:李瓶儿
 
  吴月娘之后,我们谈李瓶儿。
  她是使本书得名的三女性之一。我们说过,她和吴月娘相象,都比较愚钝,同时也比较温良。她在西门庆家里的地位很优越,初过门时虽受了些羞辱,但不久就变了最得宠的妾,原因是她长得好看(她特别白皙的皮肤是潘金莲妒得不得了的),最先养下男孩,而且从前的公公花太监又留给她许多私己钱,她毫不吝啬地给人花用。不过,由于生得不聪明,常都受人欺侮。那些尼姑、吴银儿、老冯等人骗她的钱也罢了,潘金莲受她惠之后还整治她。她不会反击,有时偷偷对人诉诉苦,有时就躲着哭泣。
  但她全部的故事不止于此;作者有更深刻的描写。这个温良柔弱的小女人,也有一段“坏女人”的历史。西门庆当初本是她丈夫花子虚的朋友,她和西门勾搭上了之后,就背弃了丈夫,由他受人陷害,坐视他活活气死。丈夫死后,她不能如期过门嫁西门庆,竟在很短时间内又姘上一个医生蒋竹山,结果又嫌这医生不惬意,逐了他出门去。
  这个女人的性格该怎样去了解呢?恐怕很多读者初时都有这疑问。小说开头的章回叙事也有些朦朦胧胧的,我们虽然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但终归有隔雾看花之感;尤其是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以前的事,有些象传闻,不很象亲眼目击的事。我们的疑团可能要一直留在肚里,直到瓶儿的儿子死了,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时,她的人格才忽然象所谓“神灵显现”(epiphany),一下子很清晰动人地现出来。
  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闲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独特关心的事。中国文学与西洋文学相比,有个弱点,就是对这件人生大事不够重视。深刻的西洋作品中,死常常都占一个中心地位的。拿国人比较熟悉的大文豪托尔斯泰来说,他的所谓三巨著,《安娜》以女主角自杀作结局,《复活》讲心灵的死亡与复活,《战争与和平》中,安德莱郡王一死再死,彼埃到战场上去看人怎样面对死亡,后来更有陪行刑的经历。他的早期作品,无论是以西弗斯托波尔战争或以俄国东方地区作背景的,都爱细写死亡的经过——酋长哈泽穆拉德与别的鞑靼人、哥萨克、俄国人;后期的几个中篇短篇,象《主与仆》及《伊凡伊里奇》,也是围绕着这个题目来写。西方基督教有个传统,认为死是最重要的,生活只是死亡的准备,他们的知识分子会在书斋里放个骷髅的,死亡成为文学中的大题目是很自然的事。中国人却从来都不爱谈死。中国作家写到这题目,往往是胡诌一番——《牡丹亭》啦、《三言》、《二拍》、《聊斋》中的人鬼恋的故事,不一而足;要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了或是避过了死亡。我们的绝世佳人林黛玉,死得那么清美凄绝,烧着诗稿,直声叫着“宝玉!宝玉!你好……”,读者忙着咏赏怨叹,看不见死亡的丑脸,也闻不到腐烂的恶味。中国小说家中,关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终极意义的,只有本书作者一人。他虽只有一本书,但在这些篇幅中细细写了许多死事:宋惠莲、官哥、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从前的人大概觉得这本书淫猥之外,又不吉利。
  李瓶儿是这样死的:官哥在第五十九回夭折后,她在第六十回开始一病不起。在重阳节家宴之时,她扶病参加,酒也喝不下,坐一会就晕,回房撞倒在地,以后就没有再离床。不久,探病的人摸到她身上都是骨头了;接着由月娘向西门庆说出,她已经是个要死的人。她的病是很丑恶的,下体不住淌血,用草纸垫在床上吸,湿透就换,腐烂的气味充满房间,要靠薰香来辟除。儿子的夭折除了给她哀痛之外,又使她自觉罪孽深重。她的梦把这心理表现出来:她梦里见到前夫花子虚抱着官哥来对她说,房子已经找好了,促她快些去同住。这是一等的梦寐心理,因为花子虚本不是官哥的生父,是她的罪业感把这两人连在一起的。瓶儿做完这些梦就怕得很,怯生生的告诉西门庆,又不敢直言花子虚的名字,只是说“他”,说“那厮”,说“死了的”。她很不想死,听见说有和尚法师能驱邪,就催西门庆快去请来。
  读者可以很强烈地感觉到死亡时的孤寂。环绕着垂死的少妇,别的人仍旧过着日子,各人说着嘴里的话,想着心里的事。《金瓶梅》不厌其详的文体,有时嫌罗唆,现在却非常有效。我们看见重阳节来时,大家还要好好玩乐一下,有吃有喝,有歌有舞。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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