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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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风,石风。”朱文这下可真的着急了,“你可千万不能泄气!否则我如何撑持得下?”
孔石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咬一咬牙,又吸了口气,强自振作着说:“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半途而废。一切都等明天人到了再说吧!”
曙色隐隐,鸡鸣不已,其时已到了“明天”,朱文和孔石风就在一室之中,分席而卧。睡梦里为哭声所惊醒,起来一问,才知道旅舍中原有个老者,携着一女一儿,要出关投亲戚到得这里,染了重病,医药食宿耗尽了有限的资斧,依然一命呜呼。身后萧条,竟连买棺木的钱都没有。所以他一儿一女,哭得格外凄凉。
这种事让孔石风遇见了,是决不会袖手不管的,匆匆赶到前面,与旅舍主人见了面,独力担承为那老者料理善后的一切费用,另外又送了钱给孤儿孤女,托旅舍主人觅得可靠的人,把他们带出关去投亲。
朱文自顾不暇,无心去过问这些闲事,但一个人守在屋里,思前思后,却又觉得烦闷不堪。只好一遍两遍地去张望,希望早早盼到师父。无奈进关的人倒是络绎不绝,却是终不见有官差经过。
到了正午还无消息,朱文可沉不住气了。午食的时候,他问孔石风:“你看,我该怎么办?”
“除非你不想救你师父了,否则,你只好等,今天、明天、后天……一直等到了为止。”
朱文心里有些生气,孔石风口风一变,莫非拿人作耍。转念想到,彼此是何等样的交情,师父的官司又是何等样的大事?孔石风不能如此一无心肝,拿人作耍。然则这口风的改变,一定有缘故了。
“我另有一个办法,自觉是一条妙计。回头我跟你谈。”
说是“妙计”,朱文如何等得?“快说吧!”他放下了食箸,“何必等到饭后?”
孔石风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你到对面林子里去等我!”
显然的,这条妙计,须极机密。朱文满心兴奋地走到旅舍对面的一片桃林中去等,刚找了块石头坐下,孔石风已经来了。
两人并肩接膝,用低得只有他们俩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交谈。
“我且问你,”孔石说,“让仓公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这条计如何?”
“原来是这个?”朱文爽然若失,“逃亡之计,早已想过,不行!”
“不是逃亡,是说尘世间从此再没有仓公这个人。”
“你这话说得有点玄!”朱文怔怔地望着他,“把我弄糊涂了!”
孔石风的办法聚然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他认为淳于意可以假装死亡,用一具空棺木埋葬来这人耳目。然后易容改装,远走吴越,找一座风景秀丽的名山去隐居起来,安度余年。最后说:“当然最好是缇萦能够嫁给你,有你们小夫妇在他膝下承欢,虽然是隐姓埋名,隔绝人世,却也不致寂寞。”
听他说这些话,朱文几乎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的脸色极严肃,声音极清楚,就是说到缇萦,亦无丝毫戏谑的意味。这样,朱文不能不认真考虑了!
以他所知道的孔石风在江湖上的关系,帮师父逃亡,那是一定办得到的。但是首先一关杨宽如何?
“这还不容易明白吗?两个字:贿买!”孔石风说:“我叫艾全去跟他说,事必可成。”
“何以有此把握?”
“第一,押解人犯,中途致疾而死,与犯人逃亡不同,后等罪重。前者罪轻,监狱中每年要死不少人,甚至有狱吏怕犯人出狱以后报复,故意弄死了报个‘病毙’的,也没有听说谁因此而革职!其次,杨宽的为人,我略为所知,此人言行不符,表面严峻谨慎,其实好色贪财,只要钱给足了数,利害相权,利害轻重,他一定会干!”
杨宽的为人,从在周森家那一夜之后,朱文把他看透了。因此对于孔石风的分析,他无法不同意,再从头到尾,细想一遍,觉得这个骤听颇感离奇的主意,其实倒是平易可行的。
于是,朱文有着一种从未经过的兴奋和憧憬,那是极新的刺激,想到师父脱身缧绁,远走高飞的那一刻,他竟激动得发抖了。
随后他们又商定了细节,选中了离潼关二十里的临津亭动手。因为那里的亭长与孔石风极熟,一切比较方便,而且临津亭就是一个渡头,过河就是三晋之地,孔石风在那里多的是可共患难的朋友,处处都有照应。
“只有一层。”孔石风说:“你必须先跟师父说过,等他同意了,我再跟艾全去说。”
“这——”朱文颇感为难,“我想,不说的好!”
“为什么呢?”
“我师父决不肯做此事,只有我们做了再说。真的木已成舟,师父自然没有话说。”
“不行,万万不行!”孔石风使劲摇着头,“凡是做这种事,成败的关键,往往系于本人。倘或本人不知道或者不合作,无意中露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败坏全局,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他这样坚持,朱文只得听从。安下心来,静静等着。等到这天申时过后,官差果然到了;一行车队,径到当地亭楼歇下。孔石风和朱文得到消息,立即赶了去看艾全。相见欢然,叙过契阔,孔石风率直要求,让朱文去见他师父,并且能够说几句纯粹属于个人的“私活”。
艾全回答得非常痛快:“那要到我值班的时候,在我的班上,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班是在晚食以后。到了时候,孔石风陪着朱文,携酒相访。艾全放了朱文进去,留下孔石风一起饮酒闲谈。
照例地,淳于意是单住一个关防严密的院落;这夜月色溶溶,师徒俩就在月下相见。朱文发现师父倒是丰腴了些,但眉宇之间特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抑郁和恐惧。这是不难了解的,因为艾全他们一路另眼相看,饮食起居,照料相当周到,所以养得胖了些;而那份抑郁和恐惧,则无疑是卫媪替他带来的。
“想不到出了这么个大乱子!卫媪几乎死在洛阳。”
“我早已知道了,可是肝厥?”,
“咦?”淳于意大为奇怪,“你哪里来的消息?”
“原来是孔石风暗中派了人在照应,得知其事,特意送了信来。这说来话长,等有空再禀告师父;卫媪到底如何了?我专诚在这里等师父见了面,好定行止。”
于是淳于意把卫媪如何因为跌了一跤,骤发肝厥;当时经杨宽特许,放了他出来替卫媪急救,一条命是暂且保住了,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睡在洛阳东明亭中,由缇萦和燕支在照料。
“缇萦照料得了么?”
“正是这话,所以我着急得很。唉!如此不幸,我真不知如何说起了!”
淳于意喟然长叹,仰脸上望,不断顿足;欲叩苍天,苍天无语,那一腔悲愤,让朱文看在眼里,恨不得能由自己来替代。
“师父!”朱文在一种渴求摆脱羁累的冲动之下,把原先想好的,宛转徐诉的语句,一齐抛却,开门见山地谈到来意:“我跟石风,已为你老人家想了一个万全之计,两三天以后,师父,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接下来,朱文把他的计划,低语密陈。淳于意始而惊愕,继而疑问,终于沉默——显然的,他也动心了。
所以动心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缇萦;卫媪朝不保夕,即或能带病延年,也不再能照料缇萦。为了爱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拚将一生辛苦,廿年绝学换得个逋客的身分,也就认命了!
但事如不成呢?那后果就坏得不可想象!
于是他问:“你且先说,见着了君侯没有?”
“未曾见着,派了陶侍医代见。”朱文略一思考,为了促成师父的决心,不妨实说:“君侯送给了我八十两银子,一匹好马,答应替师父帮忙;但是说到官司,无能为力。”
这话大出淳于意的意料,眼睁睁只是发愣。
“此外,我也想了个办法,虽有希望,但无绝对把握,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最后的计策。”
“是的,最后之计!”淳于意点点头,“非到最后,不宜此计。”
“现在就是最后了。师父,请早作裁夺。”
淳于意不答,只是负着手在院子中蹀踱,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天长吁,好难委决!
“不行!”淳于意终于断然决然地吐出来这两个字,并且以更重的声音,重复了一次:“不行!”
在寂静的庭院中,这短短的语句,像个砖头砸在朱文的头上。这应该不算意外,朱文早就跟孔石风说过,此事一告诉师父、必成泡影!但眼见泡影的消失,他仍不能不感到打击。为何事事是如此固执呢?由爱生怨,由怨生恨,朱文连话都懒得说了。
“阿文!”淳于意第一次以歉疚的态度跟他说话:“此事在可否之间,只有一线之差。我是怕将来案子发作,罪上加罪,叫你们更难为怀。”
案子如何会发作?这是淳于意经过深远考虑才能推断出来的情况;不论何处,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病人,而他,不会眼见有病痛而无动于衷,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久而久之,仍旧不得不行医济世,同时以他的医道,也一定很容易地为人识破底蕴,然则所谋“隐姓埋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而且,我也还有点远大的看法和想法,”淳于意仰望着皎然的月亮,脸上恢复了沉静和自信,“我的医名是必传的;今日遭屈,千秋万世必有人为我洗刷。一旦逃亡,则无罪亦为有罪,其身虽存,其名已灭——当然,这是我为自己打算。阿文,你要原谅我!”
“师父,你怎说这话?”朱文惶恐地不敢接受师父的致歉,“我也只是尽我的心。”
“好!好!我知道你的心了。”淳于意想了一下,又说:“事到如今,我完全听天由命。你不必再管我,明天一早赶紧动身到洛阳,你就在那里照料卫媪。她的病还会有变化,切记‘安静’二字,一个月以后,可以移动,把她送回阳虚。那时我的官司如尚未定夺,你再到京城里来看看。”
他话是这样说,朱文却另有打算,只唯唯地应着;同时告诉师父,在京城里的一切,都托孔石风照料,倘有什么消息,孔石风一定会托艾全来通知联络。又劝师父宽从应变。淳于意频频点头答应。
于是就在月下暂且拜别,等朱文回到艾全守夜的那间屋里,向孔石风说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洛阳。”
从这句话中,孔石风就知道淳于意的意思了,十分沉着地一点头说:“也好。你在洛阳要朋友吗?”
“当然要。”朱文说:“我要一个能容卫媪安心养病的地方,好让我脱身赶来。”
孔石风考虑了一会,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玉块,递给朱文:“你到洛阳万岁街万岁亭紧对面,访一位姓秦的老者,拿这块玉块给他看,他会帮你的忙。”
“多谢!顺利的话,十天以后在长安见。”
接着,朱文又向艾全致意,一方面感谢他这一路上对师父的照应;另一方面又托他在狱中费心。艾全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鸡鸣时分,朱文就骑了那匹黑马,出关到新安打尖、傍晚时分到了洛阳,径投东明亭,问明了卫媪的住处,在最后一所小院落,顾不得卸鞍便提了行囊匆匆赶去。
一进院门就遇见缇萦,四目相视,彼此都陡然一惊。缇萦所惊的是,做梦也未曾想到朱文会寻下来;而朱文则惊于不过半个多月未见,缇萦竟似换了个人,双眼失神,形容憔悴,平日最爱清洁的习惯,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见她首如飞蓬,一套衫裙似乎穿上身就未曾脱下来洗涤过,真个不堪之至。
不必看到病榻上的卫媪,只见了她这副形象,朱文便已心酸。缇萦则不仅心酸,说得一声:“阿文,我好凄凉!”眼泪随即像决了河似的泛滥了。
朱文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拿着系在腰间的一块大手巾,递到她手里,说了句:“这不是哭的时候!让我先去看看阿媪——我在桃林见着了师父,阿媪的病我已经知道了。”
缇萦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先问哪一句的好;只带着朱文往台阶上走去,一打开门帘,里面的燕支急忙摇手,蹑手蹑脚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刚睡觉!”
朱文望着躺在卧席上的卫媪,薄衾里裹着一把瘦骨,一头稀疏凌乱的白发下面,半边脸往上斜吊着,口眼都无法紧闭;眼下仍然微微抽搐——师父的诊断极准确,卫媪的疾病未脱险境,随时会发生变化。
于是朱文退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