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北平上-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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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文三儿终于想明白了一些重大问题,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在路边的水沟里找到被爆炸气浪掀翻的人力车,头也不回地奔西便门去了。
城里的气氛很紧张,西便门的城门口堆着沙包掩体,路口处挡着蛇腹形铁丝网,城楼上架着重机枪,29军的巡逻队在城内各街口上盘查行人,一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日本人的炸弹轻易地炸掉了文三儿的抗日热情,此时灰头土脸的文三儿只想找个酒馆喝二两去,此番出城算是在阎王爷鼻子上摸了一把,文三儿认为自己对这个国家已经尽到了责任,从今往后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了。
文三儿在象来街的一个酒馆里喝了三两衡水老白干,又吃了一碗刀削面,酒足饭饱后晃晃悠悠出了门,在路口遇见了罗教授,老先生刚从朋友家出来,正东张西望地找洋车,一见文三儿就高兴地喊道:“文三儿,真巧了,我正叫车呢,快,拉我去西四牌楼。”
罗教授刚坐上车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哎,文三儿,陈掌柜的‘聚宝阁’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在这儿?”
文三儿心里一惊,忙问道:“‘聚宝阁’出事儿了?我不知道呀,早上我离开时还是好好的。”
“嗨,我也是才知道,陈掌柜把《兰竹图》卖给了日本人,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出去,被《京城晚报》捅了出来,写文章的人署名‘爱国’,这显然是个匿名者,不过此人对《兰竹图》的成交情况甚为清楚,价格、成交地点、买主的情况,甚至连‘裱糊王’于庆同都牵扯进来。”
文三儿不解地问:“报上登出来又怎么了?陈掌柜开的就是这种买卖,一幅画儿卖谁不是卖?别人管得着吗?”
“我说文三儿啊,你怎么这样糊涂?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准备和日本人打仗的关口,日本人是我们的敌人,怎么能和敌人做生意呢?更何况卖的不是一般的东西,是文物,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今天下午两点《京城晚报》刚一上市,北平各界反应激烈,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学生们也闹起来了,一伙学生跑到琉璃厂把‘聚宝阁’砸个稀烂,陈掌柜也被打了,要不是警察拦着,学生们就一把火把‘聚宝阁’烧了。”
文三儿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料到自己把消息透露给陆中庸会引起这样大的麻烦,这个陆中庸简直太王八蛋了,要是早知道这小子会来这么一手,文三儿说什么也不会为了两块钱就把陈掌柜给卖了,也怨自己太财迷,当时一见那两块大洋就昏了头。唉,说来说去,这姓陆的是够阴的,这文章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这日子口发出来,这不是成心毁人吗?文三儿可太了解北平胡同里的老百姓了,只要有人带头,就绝对是一窝蜂地跟着起哄架秧子,“聚宝阁”到底该不该砸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的过程,又有热闹看又能捡瓜落儿,这种事儿若是让文三儿赶上,他当然也不会闲着。问题是,“聚宝阁”完了,陈掌柜也就完了,东家完了文三儿也就该卷铺盖卷儿回车行了,拉包月对于车夫来说是个肥差,丢了这份差事也就只好到大街上等散座儿了,要这么算起来,为了姓陆的那两块钱就丢了差事,实在他妈的不划算。
罗教授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唉,陈掌柜这个人……怎么说呢?真是个生意人哪,生意人当然要赚钱,可不能见利忘义,只顾赚钱,民族气节总是要讲的,把文物卖给日本人,这不好,很不好……”
自打29军在卢沟桥和日本人开了仗,北平的老百姓群情激愤之余又有点儿一惊一乍的感觉,这仗怎么打打停停?有些市民见识浅,又不懂军事,认为凭一个29军把日本国灭了都有富余,既然打起来了,对小鬼子就甭客气,先灭了他再说,和他们谈判纯属多余。
7 月7 日凌晨,驻守宛平城的吉星文219 团3 营先和日本人干了起来,双方各有伤亡。7 月9 日,中日双方谈判代表达成停火协议。北平的老百姓见停了火便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谁知好景不长,7 月25日廊坊那边又干了起来,驻守廊坊的29军38师226 团和日军川岸师团77联队发生冲突,226 团于激战之后撤出廊坊。与此同时,29军何基沣旅在丰台和日军重开战火,在双方反复争夺下,丰台镇几成废墟,中国军队功败垂成。
战争刚刚开始,北平的老少爷们儿就找着了出气筒,城里的日本侨民成了民众的攻击目标。本来日本侨民们都喜欢穿着和服上街,显得牛皮哄哄与众不同,这下子谁也不敢穿了,都生怕别人认出他是日本人。有些日本侨民还想方设法弄到一些中国式的服装穿上,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来了。其实这没用,那些长袍马褂一旦穿到日本人身上,就会显出不伦不类,一看就是个冒牌货。最近日本侨民成了过街老鼠,在街上只要被人认出,马上会遭到殴打,只要第一个人动了手,旁边看热闹的人就蜂拥而上,挨打的人自然要逃,围攻者便轰轰烈烈地展开追击,见者人人有份,不打白不打,连乞丐都不肯置身于事外,手中的打狗棍不抡上两下,显得吃了亏似的。一旦到了这步田地,就谁也无法控制局面了,乱拳之下这个倒霉蛋除了横尸街头不会有别的结局。
“聚宝阁”被捣毁,文三儿果真丢了拉包月的差事,他只好回车行拉起了散座儿。那天他路过菜市口,忽然听见一片喧哗声,只见一个满脸是血、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正没命地从米市胡同里跑出来,后面有一大群人在追赶,文三儿正纳闷,那男人已经蹿上了文三儿的车用生硬的汉语喊道:“先生,先生,救救我,有人要杀我……”文三儿明白了,这是个日本人,后面的那群中国人想揍他。对这类倒霉蛋,文三儿的想法和大部分老百姓是一致的,这些小鬼子是活该,谁让你到中国来了?我们请你了吗?再者说,既然来了就老老实实呆着,别犯各,别乍刺儿,要是犯各就揍你。文三儿幸灾乐祸地看看这个受伤的日本人,心说乐子来啦,文爷近来不顺,就是你们这帮孙子闹的,那天在八宝山挨了颗炸弹,震了个七荤八素,只当是你这孙子扔的,不是你也得拿你出气,谁让你是日本人呢,嘿嘿,孙子,不是你扔炸弹那会儿了?这会儿怕了,想跑?门儿也没有。文三儿决定好好耍耍这孙子。
文三儿眼见那群人从米市胡同里追出来,便笑嘻嘻地对车上的日本人说:“孙子,你带钱了吗?你文爷从来不赊账,快点儿掏钱,先交钱后拉车。”
日本人掏出两块钱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先给你这些,等到了地方我有重谢,先生,请您快一些……”
文三儿接过钱放进衣兜里又伸出了手:“不够啊,爷们儿,你这是舍命不舍财呀?快点儿,把钱都掏出来。”
日本人拍拍衣兜表示没有了。文三儿瞟了瞟渐渐追近的人群嘲讽道:“这位爷,您坐好,留神别摔着。”说完便拉起车不紧不慢地跑起来,那日本人不住地回头看着追赶的人群,惊恐地催促道:“先生,先生,请你快一些……”文三儿偷偷地乐了,这会儿知道叫先生了,早干吗去了?你就是叫爷爷也晚啦。文三儿猛地一扬车把,那日本人猝不及防,仰面朝天地摔了出去,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愤怒的人群一下子吞没了他,混乱中传来日本人的惨叫声和击打肉体的嘭嘭声……
文三儿拉起车正要走,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发现是车行里的马大头。马大头叫马志生,是回民,长着一颗硕大的、肉乎乎的脑袋,头上永远刮得泛青,寸草不生。他到“内联升”买帽子得定做,没这么大号的帽子,外人送号:马大头。马大头喜欢摔跤,脾气也大,和人吵架时没说上两句就撸胳膊挽袖子准备揍人,回族人的悍都写在脸上。马大头喜欢听评书,也喜欢模仿说书人说几段,这一来二去也练出了一张好嘴,那嘴皮子利索得很,论斗嘴车行里的伙计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文三儿平时和马大头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人见面就要互相取笑一番。
马大头向文三儿竖起大拇指:“文三儿,好样儿的,干得漂亮。”
文三儿摆摆手谦虚道:“小事一桩,如今不是抗日嘛。”
马大头望着狂暴的人群跺着脚解气地说:“杀!杀!杀光了这些杂种操的小鬼子,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我有个师兄刚从通州回来,那边干得更漂亮,妈的,连男带女一百多个日本人全给宰了,一个没剩,真痛快。”
文三儿吃惊地问:“连日本娘们儿都杀,警察不管?”
“这么说吧,只要是日本人,杀了白杀,连娘们儿带孩子,有一个算一个,警察也是中国人,还能胳膊肘朝外拐?告诉你,通州那边杀日本人,带头的就是通州保安队。”
文三儿想起笠原商社的那个日本女人,那小娘们儿长得怪可人疼的,真给杀了也太可惜了,文三儿由那小娘们儿想起了佐藤那混蛋,这小子居然敢打文爷?原先咱惹不起日本人,如今日本人走了背字,文三儿该考虑一下报仇的问题了。
马大头还在兴高采烈地说:“29军还等什么?打呀,早该打这帮孙子,我要是宋哲元,还等到这会儿?早他妈带兵打到日本去啦,先灭了他再说,敢跟咱中国叫板,反了他啦,咱中国有多大?日本有多大?咱中国要是头牛,那小日本顶多就是个牛卵子,这能比吗?听说日本现在还有皇上?甭着急,等咱打上他金銮殿把日本皇上抓回来,做一大号鸟儿笼子给这丫挺养的装进去,蒙一布帘儿往天桥那儿一搁,谁想掀帘儿一眼,对不起您哪,掏钱吧,一毛钱一位……”
文三儿听得乐了起来:“大头,你把人家皇上搁鸟儿笼子里,那娘娘搁哪儿?”
“这好办,把那日本娘们儿卖窑子里去,八大胡同咱还不卖,就往寿长街那儿送。”
“大头,我要有钱就先买你这张嘴,你小子值钱就值在嘴上,横着竖着怎么用怎么好使……”文三儿坏笑着抄起车把就走。
马大头的骂声从后面传来:“文三儿,你有舅舅没有?我×你舅舅……”
文三儿站在曲尺形柜台前,他要了二两“烧刀子”,然后一扬脖儿全进了肚子,他抹抹嘴准备掏钱付账,这时身后伸过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这酒钱算我的。”
文三儿回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汗,他身后站着的人竟是肖建彪手下绰号叫“花猫儿”的打手,此人的心毒手狠文三儿是领教过了,上次在西柳树井那个小酒馆,花猫儿打他耳光的那股狠劲,现在想起来文三儿心里都打哆嗦。花猫儿的个子比文三儿高出一头,黝黑的面皮上有几颗浅麻子,那张大嘴老是微微咧着,让人闹不清是哭还是笑。
花猫儿像老熟人似的把手搭在文三儿的肩膀上亲热地说:“怎么着文三儿,要走啊?咱哥俩儿好不容易见个面,说什么也得聊聊呀,今天我做东,咱再喝点儿。”
“哟,老哥,真不巧,今儿个我和朋友约好了,改日吧,改日咱哥俩儿好好喝喝……”文三儿推脱着要走。
“怎么着,不给我面子是不是?”花猫儿脸上的表情没变,可搭在文三儿肩上的手却增加了几分力,文三儿迅速地改变了主意:“让老哥破费,真不好意思,要不……今天酒钱算我的。”
“掌柜的,给我上半斤莲花白,再来几样下酒菜,什么好你就上什么。”花猫儿吩咐道。
“文三儿啊,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以前的事儿都一风吹了,那不是不认识吗?咱可不许记仇啊,要是你不嫌弃,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哥们儿。”
文三儿有些受宠若惊:“老哥,看您说的,您太客气了,我文三儿就一臭拉车的,这太高攀了,往后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一声就行。”
花猫儿举起酒盅道:“来,先干了这盅。”
两人把酒干了,按规矩互相亮亮杯底儿,花猫儿又把酒满上道:“怎么着,还给陈掌柜拉包月哪?”
“嗨!差事丢啦,你没听说?‘聚宝阁’让人砸啦,报上都登了。”
“有这事儿,因为什么?”花猫儿显得很吃惊。
“唉,说来话长……”文三儿把此事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
花猫儿把酒盅重重蹾在桌上:“这就是陈掌柜不对了,虽说生意人得赚钱,可也不能赚黑心钱呀?那张画儿你卖谁都行,就是不能卖给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东西?跟咱中国有仇呀,我寻思着,这画儿值钱不值钱单说,可这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陈掌柜把它卖给日本人,这和卖国没他妈什么区别,甭说卖,就是他妈毁了它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你说是不是?文三儿啊,我花猫儿不是什么好人,这辈子操蛋事儿也没少干,说咱是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