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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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窍国大盗。
那时的大王只在暗中将剑磨亮,认定不久就是吕不韦倒楣的日子;既便是生母
也要囚禁,人们都夸他有鹰隼一样的双目,两王剑眉一那是暗暗把眉毛画得又精又
长,眉梢还要往上扬起。他的细长眼睛稍微有点小,他就把头发扎成一束,紧紧一
绷。这就使他的眼角往上吊着。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刚愎自用、心比天高、内藏
悍厉的君王。他面对铜镜这样想过了,也就这样做了。
吕不韦喝了鸩酒;母后在囚禁中度过残年。他年纪轻轻就执掌了权柄。后宫里
美女如云,卧榻之上与之亲近,还有想着变法的商鞅——这个死去的先人令其无比
怀念。他死得悲惨,车裂四肢,却是城廓与大地上赶不走的一个英魂。商秧,还是
商秧!他抽出卢鹿剑,在卧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两个大字。
从哪里飘来了阵阵琴声?如此美妙婉转。他听出,那是齐国的靡靡之音,令人
陶醉。他曾经发布过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齐歌、奏齐乐。因为就是这些软绵绵的齐
国之音夺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犷有力、高亢嘹亮。这些歌声才能令
人振作,勇往直前。而这齐乐完全是另一种调子,它们让人腿软骨酥。有人就哼着
这样的歌在咸阳大街上扭动不止,臂部划着弧形,两手握拳在身侧摆动不停。这种
奇怪的舞蹈——他专门问过一个见识多广、从东部沿海来的儒生——他熟悉这种舞
蹈,告诉大道:这种舞蹈是东部沿海的渔人摹仿一种大鱼的扭动;那种大鱼高兴时
钻出水面就是这么扭动,而水浪风声哗哗响着,为大鱼的舞蹈伴奏。
讲这番话的儒生头发像刺猖皮,腮部像地瓜,眼睛像桃子。他还专门就这种舞
蹈对他指点过,说:
“这种舞蹈今天叫‘鱼姿舞’,几千年后,人们将给它重新命名。”
“去他妈的‘鱼姿舞’!”
大王挥起卢鹿剑:“咸阳街头,只要看到跳这种舞的,立斩!”
命令传下,一天就斩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来,这些腐蚀人心的东西总是久禁
不绝。他连连叹息。回忆起这一切,他觉得武力似乎可以将一切坚硬的东西磨碎,
但就是对这些软绵绵的入人心脾的东西无能为力。比如说,在把这些跳“鱼姿舞”
的人斩绝之后,仅仅是一年多的时光,又传来另一种东西,它们仍然是从齐国传来
的,那里靠近大海,打渔人与胡人、与那些奇怪的仙岛之人接触多了,学来了各种
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说从齐国的大商人载来的一些美女和美男中,可发现有的穿
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裤子。这些裤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细一看又别具心裁。它们紧绷
腿上,身腰臀部具显,结果引得咸阳城里人都瞪大双眼去看,有时还尾随他们走上
很远。后来咸阳城内的年轻姑娘少妇们跟上穿这种紧身粗布裤的男人走,而那些小
伙子们则跟上穿了这种紧身粗布的女人走。这成何体统!他把那两眼像桃子似的儒
生唤来,问个端底。那儒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说:
“这种裤子不可小视,看来只是遮羞之物,实际上是毁国之衣;穿上这种裤子,
难保不会人心思变哪,秦国的风习规矩将会扫荡一空,法律也将不保。”
大王问:“这种裤子又怎么称呼呢?”
儒生想了想:“这些裤子最早是那些沿海人摹仿鱼皮做成的;因为所有鱼都穿
了紧绷绷的粗鳞衣。他们于是特意纺出像鱼鳞一样粗布的布穿在身上。我们可以唤
这种裤子为‘鱼皮衣’可是几千年后,人们也将给它取下一个新名儿。”
大王皱起了眉头。他本来想发布一个新的旨令,就是将咸阳街头所有穿“鱼皮
衣”的人全部斩首;但后来一想。恐怕“过犹不及”。上次因“鱼姿舞”而使咸阳
街头鲜血四溅,可是厉刑峻法之下,邪恶异端仍禁之不绝。这就说明远非上策。他
细长的眼睛闪了闪,生出了一个崭新的念头。他让人在咸阳街头腾出一溜巨大的空
屋,将所有穿“鱼皮衣”的人一律收进屋中,然后命令那些最悍暴、粗野和好奇的
士兵手执剪刀,所有的衣裤都剪碎,并不给他们遮羞的新衣,让他们带着条条布褛
走上街头。微风吹起,他们将无地自容!
一声令下,咸阳城里行动起来。结果最时髦的大王每天都要看三车竹简,可是
自从齐姬来到宫中。大王每天只看一车竹简,而且还是草草一看。
一个善于进谏的大臣拜见大道:“大王,齐国美女来历不明,再说她本来自敌
国,大王与之朝朝暮暮,既有伤龙体,又有损国格。”
“此话怎讲?”
“秦国地广人稠,美女如云,何必到区区齐夷寻一女子,此其一;另外,齐王
诡计多端,他用此法蛊惑大王,刺探消息也未可知,此其二。还有,自古女色可畏,
枕风可畏,齐国之美女伴随日久,必会影响大王之决策。如此下去,社稷伟业怎可
得了?再说……”
大王烦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简单点说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说这个女人
不能要,是不是?”
大臣点头。
“你不就嫌她是敌国之女吗?”
大臣点头。
大王哈哈大笑,用食指点着他的脑瓜:
“你这个老朽,以为敌国的美女大王就睡她不得?别说齐国,六国美女大王皆
睡得也!”
说完,让人把大臣驱了出去。
大王让人到六国搜集美女,无论燕国韩国,只要她们进入咸阳,只要姿色过人,
那么很快就被送到咸阳宫内。
入夜,大王神采奕奕,与成百美女一块儿吟诗喝酒,直到醉眼朦胧。他举着酒
杯,向着美女长叹一声:“好啊!”
他发现自己伏在了厚厚的云朵上——好像某个画师在板壁上画过这样的模样,
就是人在成片的云朵上,踏云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云朵上,躺在了云朵上。好
软的棉花似的云朵。他驾王云朵在高空驰骋。往下望去,大山变矮,人变成了一个
小黑点。所有的河流都历历在目,庄稼、梯田。他只嫌那个从东部驶来的车子简直
走得太慢了,它一寸一寸向前挪动;后来他才隐隐约约知道,这车队是向咸阳城而
去的。好像车子上要发生什么——这事儿不小,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重大的事儿之
一,所以整个疆土才变得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所以才有那么多黑色的乌鸦随着车
队盘旋。
他让身下的云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细地看了看,看到了车队里垂头丧气的
兵士和一个黄脸皮的人。他认出那人是李斯,另一个胖胖的人就是中车府令赵高。
他从高处才把赵高的样子看清楚,原来这个人长得那么丑。他又一眼看到了巨龙般
的长男女穿起流行的“鱼皮衣”,也是这批男女暴露了身子。当时在咸阳城暴露身
子可是一件羞辱九族之事,于是他们一族再也不愿收留他们,最终使其沦落街头。
又因咸阳城继承了商鞅之法,实行十五连坐之法:一个族里,连街坊邻居都不敢收
留那些年轻男女。这些人下场凄惨,也是活该。他们常被各色人等嬉弄,有的忍辱
负重,逃到了边关,自动加入了修筑长城的队伍。大将蒙恬来者不拒,马上给他们
发了套装。这些套装也是粗布制成的,不过极其宽大结实,套装上面都编了号码,
漆上一个长城图案。文武大臣都佩服大王化异端以作功用的本领。
有一天,大王正着民装在咸阳街头散心,忽然就听到了齐国的靡靡之音。他一
愣,贲不到有人竟如此大胆,也想不到卫士执法竟这样松弛。因为有人唱这种齐歌、
奏这种音乐,是必定要遭发落的。可是这次却是一个例外——到底为什么?
他迎着那声音走去。原来是一个华丽的车子,车上由贝壳装饰,一看就知从齐
国而来。牵马驾车的是一个穿戴华丽的巨贾,车上一位美女,是她在那里弹琴唱歌。
所有人都驻马倾听、观望,啧啧称奇。就连那些卫士见一惊人的美色也目瞪口呆,
忘记了应尽的职份。他暗自承认,此人无啻于仙人下凡!他站在那儿,直看得大汗
淋淋。他长叹一声。旁边的人回过头,他们都不认识大王。大王唤住了一个身强力
壮的卫士,掏出了腰牌。卫士急忙下跪。大槌揪着耳朵将他提起,对他咕哝了几句,
拂袖而去。
那个粗壮的卫士命令身边几个兵士将车子围住,接着将那个歌唱的齐国美女、
连同她的琴,一块儿扛在肩头,飞也似往宫内跑去。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抢美女!”
大街上乱成一团。
那个牵马的巨贾搓手顿足,可就是没有人帮他。
美女被扛进宫内。大王穿上衮袍,戴上皇冠出迎。
那女人长得高大而俊美,这就是东海美女的基本属性。
齐女泪痕未干,见了大王,身子悚悚抖动。大王伸出粗粗的食指,说:
“不必慌促。”
齐女跪下:“大王”。
大王扶起她的下巴询问。齐女一一做答。
大王说:“从今以后再不必从商;随从商贾最无出息。大王将封你为宫中贵人。”
从此之后,美女就成了齐姬,得到了大王至大亲幸。大王对其无比爱怜,将她
日夜带在身边。以前城,发现有人在刚刚修好的长城那儿撒尿,不禁怒从心起。他
想惩罚那个人,又忍住了。因为他觉得这种惩罚没有来由,他凭什么去惩罚那个人
呢?难道这个长长的巨大的城墙真的那么神圣?真的那样不可亵渎吗?这是谁修的
城?是我吗?还是别人?
他在城上寻找什么。他看见还没有修好的一小截城墙那儿,人群像蚂蚁一样,
他们扛着砖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这时候如果有一场雨,那么这些蚂蚁就要顺着山
坡滚下,那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枪驱赶着筑城的人,吆喝着,
凶神恶煞一般。他对那些兵士有说不出的厌恶。他很贲用一种魔法把那些兵士一个
一个收拾一遍。
在山的漫坡上,有一片巨大的连起的帐篷。他知道那是督修长城的大将军蒙恬
本部。他还知道有一个叫扶苏的人——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身上一阵发热。他明白
那是触动血缘之故。原来这个叫“扶苏”的人与他有一种血缘关系。他懂了,他是
他和齐姬生的儿子。嗬,他在帐篷口出现了,好一个英俊的将军!他真想凑上去抚
摸一下孩子,摸一下他闪光的脸膛。扶苏年轻有为,英气逼人,只可惜他跟那些博
士们相处很久了,议论横生,常常惹大王气恼。他一怒之下就让他到蒙恬这儿来了。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车队急急向西行驶的时刻,他在云端注视着自己儿子。他似
乎觉得,这孩子应该派一个更好的用场。究竟派他干什么他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扶
苏到自己身边来的日子已经逼近。他凭着那一对细长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这个
扶苏不久就要在云端与他汇合。那时候他们爷儿俩将紧紧抱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了。不过那个时候的扶苏将不停地位哭,泪水洒下就会变成滂沦大雨,冲毁江河、
堤坝,泛滥成灾。我的孩子的哭啊。我的扶苏的哭。你悲凄怨恨的眼泪呀,永远也
洗不去满地血痕……
大王还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小小的插曲。有一天他着布衣在咸阳街头行走,和
那些摆摊的百姓攀谈,觉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识字的人,粗手粗脚;尽讲一些奇闻
怪事。他们有的竟然把大王说成了一个长得三头六臂的人,还说大王是一个鹰隼变
的;有人说大王力大无穷,一顿饭可以吞掉二十头乳猪,可以拉动九千九百斤的大
弓,可以举起十二把石锁。大王的声音也响得吓人,一声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
……大王听了暗笑,又问:
“你们见过大王吗?”
他们说:“没有。大王怎么能见到呢?”
“你们到过六国吗?”
大多数人都说没有到过,只有一个人说他到过六国当中的齐国、燕国和韩国。
有一个人还说,他只到过韩国,可是更多的人还从来没有出过咸阳城。多数人斥责
那两个出过国的人:
“一派胡言!哪有什么六国?那都是你们编出来的怪话。只有一个秦国嘛。”
大王心生怜惜:他们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顶多走出咸阳城。他们误以为天下只
有这么大……他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识字读书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说摆弄那些竹条子吗?”
大王说:“是啊。”
“那些竹条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摆在家里白占地方。俺爷爷那年就有一捆竹
条子,那一天正好没有柴烧,俺就把它捅到锅底,熬了一锅稀粥,怪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