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文集-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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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我,而不是他。
走火入魔的“风水派”
作者:张五常
《信报》五月三日的社评,题为《墨守成章不可取,离经叛道有可为》的,题目有吸引力。细读内容,是描述一套走火入魔的新经济学,忍不住要回应一下。
该社评的内容,是关于美国的一个名为圣信德(Santa Fe)的小市,创立了一个新的圣信德经济学派,高手开始云集,包括了曾经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阿罗。这些都是聪明之士,IQ爆棚的。他们利用先进的电脑科技,高级的数学方程
式,构成“非常”的“武器”,来对付“非常的课题”。社评又说,这“非常课题”的答案,是“千百万股民梦寐以求”的。“求”什么?求发达也。圣信德学派的天才高手,当然也是股民,也想发达。
据社评所说,对那“非常课题”,“圣信德有了初步解释!”据我所知,可惜的就是“初步”,因为到今天,圣信德的天才,离发达之期尚远!我个人的估计,大约还要等三亿年。
有了答案就可以大发其达的“非常课题”是什么呢?是“经济学家长期以来无法理解的一些现象,如股市投机泡沫的出现和破裂等。”类似的“非常课题”,三十四年前我和几位同学也研究过。今天重听,忍不住哈哈大笑,曰:“字
都冇咁浅也!”我这样说,是有不肤浅的哲理的。
一位IQ爆棚的朋友,凡事都说浅、浅、浅的,有一次我考他一考,问:
“‘■走火入魔的“风水派”’字是什么字,其意为何?”他想了很久,想得面红耳赤,总是答不出来。我以安慰语气对他说:“‘■’者,‘一’也;《壹周刊》之‘壹’也;‘一字都冇咁浅’之‘■也!”“一”字当然是浅的。
但假若你走火入魔,用上连字典也不容易找到的“■”字,那么就算你天才绝顶,充其量只可以自欺欺人,说穿了,既不高深,也不绝妙,只能令人啼笑皆非而已。
经济学上有好些不能(其实是不容易)解释的“非常”现象,可不是因为这门学问的理论中看不中用,要“发明”新的,而是因为世间的局限条件千变万化。经济理论的有效运用,是先要准确地把有关的局限条件研究、调查、鉴定、
简化。这是很艰巨的工程,与方程式的多少或深浅扯不上关系。就算是一些不是“非常性”的、微不足道的经济现象,一个经济学高手,往往要穷一生之力,才能稍懂其局限条件的结构。阿罗等人是数学天才,也是理论天才,但他们对世
间的真实局限条件,却没有下过什么功夫。
六十年代兴起的交易费用——包括讯息费用——学说,是一个革命性的发展,因为交易费用是最重要的局限条件。为什么在此之前经济学界对之视若无睹,是另外一个话题;而后来经济学界懒得去考查交易费用的局限条件,转向游戏
理论(Game Theory)那方面的数学发展,又是另一个话题了。我认为,“懒”是人之常情,而这“常情”是这两大话题的答案。
回头说圣信德学派的“非常现象”,其解释的困难,真的是“一字都冇咁浅”。市场的讯息不仅费用奇高,而且讯息有真有假;更过瘾的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权利,而不同讯息会落在有不同权利的不同的人的手上。
有一次,我与佛利民挑灯夜谈,对他说:“经过了二十多年的观察,我对你多年来所倡导的控制货币发行量的政策,有所怀疑。我今天认为,回复昔日的金本位制或采用其他本位制,是可取的。你的货币理论绝对一流,问题是不同的
人有不同的讯息费用,而准确的讯息差不多免费地落在有权力的人的手上,使他们可在市场大赌几手而成大富,外间的人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无可奈何,这些人不赌才怪!而这一赌也,可以使市场大起波动,对经济发展有害无益。”我
跟举出汇率波动的例子,利率波动的例子,股市波动的例子,指出在这些市场中,某些人可以有利可图,因而增加了我们在外间认为是莫名其妙的大波动。
读者不相信吗?如果邓小平还健在,大家一起在香港的股市上大赌一手,你要买圣信德的众多天才再加十倍胜出,还是买邓小平一个连一条方程式也不懂的人胜出?
我们不容易解释市场的好些现象,尤其是宏观性的某些暴升暴跌的现象,是因为世界的局限条件太复杂,而在这复杂的情况下,有些人在讯息上处于有利位置,可以预先知道一些讯息而在市场大赌几手而风花雪月去也。有些人处于另
一种有利位置,可以制造新的局限条件,或刻意而又成功地误导市场。一些市民或股民,以为自己有先见之明,又或者以为自己掌握到一些内幕消息,糊里糊涂地下注;而其他的好些股民,本那所谓“牛群直觉”,一窝蜂盲目地炒上炒
落。
如果我们能知道复杂无比的讯息局限条件的大概,而又知道这些讯息对不同的人的分布,那么“非常性”的市场现象,大学一年级的经济学理论就可以解释得很清楚。但假若有无足轻重的人能深知上述的局限条件,因而可以推断市场
的去向而准确地下注,市场的走势就会由于这“准确下注”而改变了。
在市场因为没有人能知道局限条件的整体而引起的波动中,或然率往往使某些数据有连系性的出现。这使好些人认为他们可以按这连系下注便有利可图。历史上,好些人以这种下注方法赚过大钱,但其实是或然率让他们在某波动时期
吃到甜头。但历史上,这些“高手”也往往因或然率而破产收场。
股市上的所谓图表派,是因为或然率容许有不尽不实的数据连系性而促成的。历久以来,我称“图表派”为“风水派”。
圣信德学派是图表派的绝顶高手。因为电脑的功能越来越了不起,市场的数据可以大量搬进电脑去,一按掣就大有可观。这些高手不仅懂电脑,且数学高不可攀,又用上巧妙的假设,于是使人看来更是敬畏有加了。
问题是,这些天才忘记了科学方法的第一课。不管电脑如何了得,不管方程式如何湛深,他们是以市场的数据来解释市场。这是以事实解释事实了。在逻辑上,这是不可能的。
一百年前,英国经济学大师马歇尔说得清楚:最鲁莽、最不负责任的研究者,是有意或无意地以事实来解释事实的那一类。此乃圣信德之类也。(1997年5月)
最蠢还是马克思
作者:张五常
几个月前读到关愚谦先生在《信报》发表的《和德日学者讨论“共产”一词的出处》,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要在这里回应一下。关先生提出的要点,大致如下:
(一)munism中译为“共产”,是日本仔发明的,中国在老毛带领下,把日译的“共产”搬进中国。
(二)日译“共产”的原意,是“共同集体生产”──是生产的“产”,非财产之“产”也。
(三)“共产”一词到了中国,顾名思义,就变成财产的“产”,此乃大错,而后来老毛实行共财产而走向“大锅饭”的人民公社,一错再错,呜呼哀哉!
我认为把“共产”解作“共同集体生产”,是对的,因为mune(公社)一词,的确有“共同生产”之意。然而,从今天经济学的角度看,日本仔相当蠢。这可不是因为他们错,而是对得太厉害!试想,在香港、美国等“资本主义”的地方,差不多所有生产都是“共同集体生产”的。
可不是吗?在我们所知的所有机构,不管是上市或是独资的,皆共同生产也。就是我现在独坐桌前爬格子,也是与《壹周刊》的多位仁兄共同生产的。既然差不多无“产”不“共”,而munist肯定不是指我这个写稿佬,把munism译作共同生产不仅毫无新意,而把我这个奉信“私产”(财产的“产”)的人说为“共产”成员,实在有诽谤之嫌!从日本仔的角度看,我是个以私产来共“产”的人,非老马所说之munist也。
从今天经济学的角度看,老毛把“共产”解作“共他人之产”,与老马的心意是较为接近的。老毛未老时,熟读老马的《资本论》。该“论”的确有“共他人之产”的倾向。
在大学念书时,我也曾拜读老马的《资本论》。但当时我比老毛幸运,因为我对费沙的“资本”概念与高斯的定律皆懂得通透。因此,我老早就知道老马胡说八道。
在《资本论》中,老马不反对市场。正相反,他认为市场大有好处。老马也不反对私产,虽然他没有高举私产的功能。老马反对的,是资本家──以“剩余价值”来剥削劳力的资本家。在费沙与高斯的思维下,老马这三个论点怎样也加不起来!
费沙与高斯皆逻辑井然。以费沙之见,所有生产资料都是资产,而资产私有,其市值就是资本。以高斯之见,没有私产就不可能有市场。那么老马赞成其一(市场),不反对其二(私产),反对其三(资本家),岂不是难以自圆其说?
我认为老毛把“共产”解作“共他人之产”,比日本仔高明,是因为老毛显然是从老马反对资本家的立场作为出发点。不硬性推行吃大锅饭的人民公社,怎可以废除费沙所说的资本家?
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加哥大学写了一篇搞笑的短文,不打算发表的,题为《费沙与红卫兵》。内容是说小小的红卫兵深明费沙的一般性的资本概念,比老马高明,他们的行动是要彻底地废除费沙笔下的资本家。这篇短文在芝大经济系内传阅时,该校大名鼎鼎的《政治经济学报》的老编读到,拍案叫绝,坚持要把该文发表。
老毛在中国搞的人民公社,当然是一种“共同生产”的制度。但那所谓“公社”与资本主义下的“共同生产”机构有一点重要的不同,那就是前者一定要吃大锅饭。这是因为“公社”的成员若能自由转业,可以随时另谋高就,资本家就必定会出现。若不容许自由转业──不管是搞什么“公社公分制”或“多劳多吃制”──大锅饭在所必然。既然大家吃大锅饭,私产就没有什么意思,要把之废除易过借火矣!
共同生产或多人把财产合并而成公司,只要有清楚的权利划分,或以股份界定权利,有自由的转让及转业权,就是私产制,每位参与者都是个资本家。这与老马笔下的munism是大有出入的。mune(公社)不是合作或共同生产那么简单。“公社”的重点不是共同生产,而是强制参与,其权益夸夸其谈,但因为没有股份转让权及自由转业权,参与者就变为肉在砧板上。逼而成的大锅饭是“共他人之产”的制度,彻底行事,就没有资本家,这应该是比较适合老马的心意的。
愚见以为,日本仔把“共产”解作“共同集体生产”,不可能错,但因为凡是社会皆如此,说了等于没说,是相当蠢的。老毛把“共产”解作“共他人之产”,可能错,但从以强逼“共同生产”的办法来铲除资本家的角度看,其对老马的解释则比较高明。很不幸,此“高明”却把国家弄得民不聊生。
困难还是马克思自己。他是个术语的创造者,有理无理总是说不清,是自欺还是欺人,又或是自欺欺人,恐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瓜豆了百多年,今天的日本仔、德国佬及我们的关愚谦先生,还是要研讨他究竟是说什么!
天下间怎会有那样高深的学问?所以我认为马克思是最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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