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落日-第61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内奏事处说:皇上今天没有言语,你们大人们做主。我何能做主?你们诸位老爷们坐坐吧。”说完又走了。
“不知何所为而来,不知何所为而去。”吕用宾摇摇头,大不以为然。
杜钟骏正要答言,只见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说:“皇后传替皇上请脉。”
于是四医同时起立,杜钟骏坐近门口,领头先走;跟着那太监迤逦来到瀛台藻韵楼。以前请脉都在外间,这次是直入内寝,杜钟骏一看,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下头去,用手背擦掉。
原来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没有外罩的一张板床上,所谓“御榻”与蓬门筚窦的“铺板”无异。下面垫的是一床旧毡子,身上盖一床蓝绸被,又旧又脏,床前一张方凳,上有三本医书,一只没有盖子的盖碗,内有半碗茶汁。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寝宫?杜钟骏心想,不是眼见,决不会相信!
虽然皇帝是僵卧在那里,杜钟骏仍按规矩行完了礼,方始上前请脉,刚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缩手惊醒,眼睛、鼻子、嘴唇,一齐乱动。杜钟骏大吃一惊!这是肝风的征象,如果眼睛一闭厥了过去,再无甦醒之时,说起来皇帝是死在他手里,这个罪过如何担当得起?因而赶紧退出。
等周景焘、施焕、吕用宾次第诊过了脉,回到内务府公所,仍旧是杜钟骏先开口:“今天晚上一定过不去!方子不必开了。”
“你们三位呢?”增崇问道:“怎么说?”
“拖时辰而已!”施焕答说:“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焘接口:“不必再开方子。”
“方子一定要开。不管怎么写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与继禄:“是吗?”
“对!方子一定要开。”那两人同声回答。
杜钟骏不再争辩,提笔写了八个大字:“危在眉睫,拟生脉散。”
“生脉散是什么药?”
“御药房自然知道。”周景焘代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还待再问,发现窗外来了一名太监,急急迎了出去,因为这名太监是福昌殿来的。
果然,指名召施焕、吕用宾为慈禧太后请脉。
等增崇带着施、吕二人一走,奎俊说道:“两位既说皇上过不了今晚,总不能没有大夫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这里了!”
杜钟骏与周景焘黯然无言,心里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驾崩,会落得怎样一个处分?
※※※
施焕与吕用宾几乎是一路吵着回来的。两个人的神气都很难看,而况宫禁严肃,能这样不顾规矩,可见事态严重,所以奎俊和继禄急急迎了上去,探问究竟。
原来两人用药不同。施焕主张用乌梅丸,而吕用宾以为攻伐太过,认为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黄连为妥。
“一定得用乌梅丸!”施焕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服我的药,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最后这四个字,无不心头一震!原来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时候。同时亦都恍然于施、吕二人何以争得这么厉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线生机”,那就富贵逼人来,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这时,增崇从军机直庐回来,排解地说:“两位不必闹意气!上头有话,请施老爷把乌梅丸的方子先开出来,送上头看了,再作道理。”
这好象是施焕占了上风,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提笔写道:“饮食不节,荣卫不和,风邪侵袭脏腑之间,致肠胃虚弱,泄泻肠鸣,腹胁膨胀,里紧后重,日夜频并,不思饮食。圣寿过高,尤为可虑。谨拟黄连乌梅丸。”
脉案既具,随即开方。方子虽然现成,增减之间,亦颇费斟酌。写完由增崇送到军机大臣那里,除了载沣与袁世凯之外,其余诸人多少懂些药性,只见上列黄连、阿胶、当归、人参、龙骨、赤石脂、干姜、白茯苓、乌梅、陈皮、肉豆蔻、木香、罂粟壳、诃子共十四味药,是张很难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药,恐怕不妥吧?”世续双手乱摇:“是我,可不敢进!”
“谁也不敢进啊!且看一看。”
※※※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最后一口气,只知发现龙驭上宾是在三点钟,照十二时辰的算法,是在申时。
军机大臣紧急集议,决定秘不发丧。因为明发上谕,已由电报传至各地,醇亲王载沣之子,着在宫内教养,而溥仪尚未进宫。如果皇帝崩逝之讯一传,溥仪入宫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须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讳不吉,同时入宫即为嗣皇帝,仪注上亦有许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旧活着,赶紧到“北府”将溥仪抱进宫来。
“慢着!”载沣说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称母亲为“奶奶”,载沣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贤亲王嫡福晋,她早已过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侧福晋刘佳氏,她就是载沣与他两个弟弟老六载洵、老七载涛的生母。
这位侧福晋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极钟爱小儿子,尽管乳母、丫头、嬷嬷一大堆,她却自己喂奶,断了奶也是自己带着睡。只要载涛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载涛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爱。其时“老王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六子,贝子奕谟无子,奕谟当过好些阔差使,如崇文门监督之类,所以颇有积蓄。慈禧太后为了能让载涛得他的那份“绝户产”,降懿旨以载涛过继给奕谟。不道这害苦了刘佳氏,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会发玻及至载沣生子,刘佳氏有孙子可抱,算是弥补了失去爱子的憾痛。所以溥仪一出世便由祖母抚养,每天晚上都去看一两次,半夜去看孙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声响,会惊了孙子,这样一条离不开的“命根子”,载沣知道要从她手里夺走,很不容易。
溥仪将继承大位的天大喜讯,早就传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刘佳氏。所以当载沣结结巴巴地说明之后,刘佳氏只喊得一声:‘苦命!”随即昏厥。
其时,正由庆王奕劻率领其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来到北府;一进门便听得一片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声自然发自溥仪,他从未看见过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传大夫”,“先灌姜汤”,“赶紧给孩子穿衣服”,自然吓得大哭。
“嗐!”载沣望着来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脚:“糟透了!”
“怎么回事?”奕劻问说。
“我奶奶舍不得孩子,昏死过去,还不知会出事不会?”
“不会,不会!”府里的大管事张文治奔过来正好接口:“奶奶醒过来了!”
“那好!赶快抱吧!”
于是太监上前,伸手要抱,溥仪哭得越发厉害,谁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
连哭带打,无人可以哄得他就范。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载沣望着大家,不断地搓手。
这时溥仪已哭得力竭声嘶,只有抽搐的分儿了。他的乳母王氏,实在心有不忍,抱到一边,背着人解开衣襟,拿奶头塞在他嘴里。溥仪立刻就住了哭声。
“我倒有个主意!”袁世凯突生灵感,“不如让奶母抱进宫去,到了福昌殿再换人抱进去。”
“这个主意好!”奕劻大声赞成。
于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晋常坐的那架极华丽的后档车,让王氏抱着溥仪坐在里面,内务府大臣增崇跨辕,直驶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载沣带着溥仪到福昌殿,其余的军机大臣回直庐去计议大事。一直睡在乳母怀中的溥仪,当换手由太监接抱时,一惊而醒,发现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惊惶的小眼中已隐隐闪现泪光。
“别哭,别哭!老爷子。”这是王氏对溥仪的昵称,“乖乖儿的见老佛爷去吧!嬷嬷在这儿等着。”
亏得有她这番抚慰,溥仪才未即时掉泪。但当一见了骨瘦如柴,伸出鸟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长的“老佛爷”,终于放声大哭,而且浑身哆嗦,不断挣扎,连声哭喊:“要嬷嬷,要嬷嬷。”
载沣惶窘无计,只是不断地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说:“拿些什么吃的给他!”
“有,有!”李莲英急忙催小太监:“快、快,拿糖葫芦!”
于是小太监飞奔着去取来好长一串嵌了枣泥、松仁的冰糖葫芦来,用粗嗓子装出欣快的声音嚷着:“来罗!来罗!糖葫芦来罗!”
溥仪住了哭声,望着糖葫芦,在场的人心头一松,不约而同的舒口气。谁知虽未登极,已有不测之威,“啪”地一巴掌将小太监手中的糖葫芦打到地上,石破天惊地又大哭特哭。
“这孩子真别扭!”慈禧太后很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抱到一边玩儿去吧!”
于是,溥仪回到他乳母怀中。可想而知的,这个将来有资格被封为“保圣夫人”的王门焦氏,也就跟着她的“老爷子”留在宫里了。
※※※
等载沣回到军机处时,遗诏已在张之洞主持之下,拟成初稿。这是件大事,可以决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针,所以历来草拟遗诏,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为依据,但亦须参酌亲贵重臣的意见,定稿颇为费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渐之际固未能召见臣下,既崩之后,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灵,臣下难以瞻仰遗容。同时又因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话都不太说得动了,当然亦不可能对遗诏有何意见。这一来遗诏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语以外,所叮嘱的只有一件事:“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借稍慰焉!”
对于这道遗诏,载沣自亦不能有何意见,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预备召见。
“皇太后有何宣谕?”张之洞问说:“想来皇太后已知道龙驭上宾了。”
“是的。这是不能瞒的。”
“那么皇太后召见,当然是宣布嗣皇帝继位了?”
“皇太后没有说。不过,我想必是这件事。”
“这么说,今天就得把遗诏发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因为嗣皇帝继位,必在遗诏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来遗诏?张之洞的说法不错,但皇帝崩逝,须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抚报丧,紧接着便是奔丧。京官驰赴宫门,先到内奏事处看最后的药方,然后抢天呼地般举哀,然后成服,然后颁遗诏。倘无前面的程序,突然说遗诏颁布,过于突兀,会引起后果极其严重的猜疑。
“当然,”张之洞修正自己的话:“颁遗诏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国有新君,应该尽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见了慈圣,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该报丧。”
这话也不错,但奕劻、世续、袁世凯都知道其中有花样,苦于不便向为李鸿章所批评“服官十年,犹是书生”的张之洞说破。沉默了一会,最后是世续打开了僵局。
“报丧应该下午就报,那时候不报,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说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愚见,一切的一切都等见了皇太后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总是不回家了!”
刚说到这里,太监来“叫起”,其时正钟打十下。
※※※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福昌殿的东暖阁,召见军机。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溥仪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的儿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觉得事已如此,该有个明确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谨遵懿旨。”
这不一定表示拥戴,但至少表示承认新君,而张之洞则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纳他的建议,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话说:“皇太后圣明!”
“我自己觉得这么做,生前死后的人都对得起了。”慈禧太后感伤地说:“庚子那年如果不是荣禄,咱们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处境,张之洞、袁世凯都未必全知道,奕劻应该很清楚。”
“是!”奕劻答应着。
对于荣禄,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荣禄在辛酉之乱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孙当皇帝,亦算食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