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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瀛台落日-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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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管家尚且如此,吴家的健仆再难退让,于是反身相扑,一拥而前,七手八脚的帮助去缴枪。杨崇伊当然要抗拒,紧握着枪身使劲往回一夺,用力过猛,自己将自己在额角上打出了一个大包。

  就这时,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捣毁东西的声音突然减低了,接着有人在喊:“吴大老爷来了,吴大老爷来了!”

  吴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杨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声:“好!你们打,你们打!恶奴仗势横行,简直无法无天了,我要吴大老爷还我个公道!”

  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将入大厅蓦地里想起,手中的这支枪,老大不妥!因而随手往旁边一甩,撩起夹袍下摆,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风后面闪了出去。

  “老公祖,”杨崇伊气急败坏边说:“请你验伤!吴家恶奴,目无法纪,殴辱士绅,请老公祖严办。”

  “老前辈,”吴熙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也闹得太不象话了!”

  “老公祖,你不能听片面之词,我是上门来评理的。主人避不见面,指使恶奴,拿我围殴成伤,无论如何要请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话?”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现在面控吴家恶奴,仗势横行,请老公祖发落!”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劝老前辈反躬自问,息事为妙。真的要追究起来,‘持枪夜入人家’,该当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辈早就五品黄堂了,莫非还不明白?”

  “怎么?”杨崇伊声音虽厉,己有些内荏的模样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当强盗办?”

  “岂敢,岂敢!”吴熙仰着脸问:“杨家的人在那里?”

  “去,去!”有个差役将杨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大老爷有话。”

  那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吴熙沉着脸说:“都是你们这批混帐东西,撺掇主人出头,闹出事来,怎么对得起你们主人。还不赶快把你们老爷送回去。”

  “是,是!”杨家家人掉转身就去拖杨崇伊,连连使着眼色,作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没有“落场势”了!昂茫茫毖畛缫两挪酵埃橙聪蚝螅笊档溃骸拔庾雍停∧阈⌒模∥颐亲テ屏沉耍愕茸趴次业难丈?

  “子和”是吴韶生的别号,他等杨崇伊出了大门,方敢出见,执礼甚恭,连连道谢,但身子还在发抖。

  “和翁,”吴熙安慰他说:“你亦无须如此!请你补个状子来,我总秉公办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万分心感。不过,我跟杨莘伯是至亲,实在不愿涉讼。”

  吴熙叹口气:“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过,你不愿涉讼,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这场纠纷,我在公事上要有个交代,除非你们两家和解,有个书面在我那里备案。不然,他会倒打一耙,说我袒护和翁。你想,是与不是?”

  这是必要的顾虑,而以杨崇伊的为人来说,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唯有抢个原告,先占了上风,才可免除后患。无奈吴韶生过于懦弱,任凭吴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愿吃亏,与人无干!不过,和翁也要给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当然不能让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讼以外,应该怎么个办法,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这样,”吴熙想了一下说:“请和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一个节略,最后声明,与杨某分系至亲,不愿涉讼,自相和解。我有了这个节略在手里,杨莘伯来找我,我就有话可以对付他了。”

  就这样,吴韶生还怕将杨崇伊的劣迹,形诸文字,会得罪人。迟疑了一会,看县太爷的脸色很难看,终于只好轻描淡写地开了个节略,又犒赏了差役轿班,才将吴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吴熙正在踌躇,这一案应不应该呈报时,藩司衙门送来一角公文,吴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本司访闻本月十六、十七两日,有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持枪率众,夜入三品封职前江宁县学训导吴韶生家逞凶情事,该县谅有所闻,应即查报。”

  这就无须踌躇了!吴熙立即传轿,带着吴韶生所开的那份节略,去见藩司。

  江苏一省有两个藩司,一个为江宁藩司,是两江总督直辖的部属,一个就是江苏藩司,驻苏州归江苏巡抚指挥。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鸦片战争中继林则徐为两广总督,丧师辱国的琦善的孙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为娶了载泽的胞姐为妻,结了一门好亲,所以由部员外放,不数年当到监司大员。当时听吴熙面禀经过,他看了节略,案情是了解了,却拿不出办法。

  “吴家是大绅士,杨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国杰袭侯,进京替皇太后拜寿去了,说不定太后会召见,说不定他会提到这件事。这都不得不防。”

  “是!”吴熙答说:“不过其曲在杨,是可以断言的。大人如果顾虑杨莘伯不肯悔过,或者还会另生枝节,不如据实申详。”

  瑞澂想了一会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藩司申详巡抚。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处置不可了!因为封疆大吏的责任不同,如果象这样目无法纪之事,可以置之不问,则所谓“抚安齐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据实纠参,必获严谴。因此,江苏巡抚陈启泰,打了个电报给两江总督端方,征询处置办法。

  中午发的电报,晚饭之前,就有了回电,特召瑞澂到江宁,面商其事。

  ※※※

  “莘儒,”听瑞澂陈述完了,端方这样问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风头?”

  瑞澂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风头,岂有不愿之理?”

  “好!你听我的办法,包你大出风头,不但大出风头,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颂。你这个江苏藩司,就当得稳稳儿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愿,不过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颂”?所以口中应声,脸上却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来,便即问道:“杨莘伯当年参过文道希,你记得吗?”

  “嗯,嗯!”瑞澂答说:“记是记得,内幕不甚清楚。”

  “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文廷式自光绪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动公卿,而李鸿章其时勋业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继起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苦心,尽付东流。如今看文廷式是个霸才,而且内有珍妃的奥援,外有“翁师傅”的赏识,不论从那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因而刻意笼络,在文廷式请假回籍,经过天津时,奉之为北洋的上宾,礼遇既隆,资赠更厚,希望收为帮手,将来看情形,传以衣钵。

  及至光绪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满回京,恰逢大考,由于珍妃的进言,皇帝亲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与部员的京察,三年一举,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是难得一见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与众不同,从七品的检讨,正七品的编修之上是从六品的修撰,但从无编检升修撰之例,因为此缺是状元的专职。再上面是从五品的侍讲、侍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编检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为五品的侍讲、侍读,所以俸满升转之时,如果不是外放或改为部员,而仍侍清班,便得到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去转一转,其名为之“开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种官职,皆分左右,赞善从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还有一个掌管图书经籍的官职,名为“司经局洗马”,是个有名不易升转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诗自嘲,叫做“一洗凡马万古空”。

  自道光以后,庶吉士散馆留馆,授职编检的日多,人众缺寡,所以十来年未能开坊,视为常事。开坊以后,要跳出坊局,升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为功,因而有“九转丹成”之说。如今文廷式四年编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游各省,以榜眼、名士双重头衔,为督抚的上客,而逍遥归来,一夕“丹成”,却又出于宫闱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羡亦恨了!

  其中最切齿于文廷式的,即是杨崇伊。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开坊,晚了十年的后辈,忽然变了本衙门的上官,这口气怎么样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杨崇伊转为御史,觉得出气的时候到了。

  其时的国事,虽只一年之隔,已经历过一番极大的沧桑,甲午战败,李鸿章负咎特重。

  当中日交涉严重之时,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个空架子,内里腐败不堪,只当大办海军,年耗巨款,总会有点成绩拿出来,所以一意主战。及门高弟,群相附议,文廷式且曾专折奏劾李鸿章,责他畏葸,且挟倭自重。到得黄海丧师,一败涂地,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几于身败名裂。痛定思痛,认为他的一生毁在翁同龢手里,先则以户部尚书的资格,当皇帝亲政后,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饷,既则多方逼迫,非要他丢人现眼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当然,他不独恨翁同龢,也迁怒于翁门子弟,而尤不满于文廷式。于是杨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宠的机会,上奏严劾,“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遇事生风,常在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联名入奏,并有与太监文姓结为兄弟情事,请立予罢黜。”结果,文廷式丢官被逐,永不叙用。在杨崇伊,自是出了胸头一口恶气,但也从此不齿于士林了。

  听端方细谈了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讨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报复李家,李鸿章的小儿子经迈,在端方是视作冤家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端方随载泽出洋考察宪政,李经迈正出使奥国,欢宴席上,端方认为奥国供应不周,颇表不满。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责怪李经迈联络未妥,以致奥国才会慢客。

  李经迈以贵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这话,反唇相讥,说他的官是“大使之级”,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奥国不以礼待,当场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经迈颇有警觉,深知端方气量狭隘,回国之后可能会“告御状”,因而先将经过情形,函陈外务部有所解释。果然,不久接得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的复信,这是端方曾经提到此事,不意为李经迈抢了个原告,大为沮丧。可想而知的,冤家结成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奉调江苏臬司,这时端方在当两江总督,李经迈怕他还念着旧怨,特意写了一封措词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谁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见此光景,李经迈这个江苏臬司做不得,在召见时,将与端方结怨的经过细细奏明,请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这样说。不过第二天还是作了安排,将李经迈调为河南臬司。

  说也奇怪,上谕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贺电,情词十分恳挚。过了几天,李经迈才知道他前倨后恭的道理。

  原来端方的胞弟端锦,是河南候补的直隶州知州,现充陕州盐厘局总办。河南不出盐,仰给于两淮、长芦、河东,尤其是河东的潞盐,以河南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陕州抽厘,税收极旺。所以端锦的这个差使,号称“通省第一差”。

  不过,他的这个好差使快要当不成了!端锦嗣母亡故,丁忧照例开去差缺,端锦苦恋不舍,请他老兄设法。汉军原可照旗人的规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丧,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须离差。而况汉军毕竟仍是汉人,办不能全照旗人的规矩,端方自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抚与藩司,为胞弟作此贪禄忘亲的干求?

  正当此时,李经迈改调河南,端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因为第一,自觉李经迈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应能借此补报;其次,以新到省的监司大员,为端锦说话,巡抚、藩司总不好意思头一次就不给面子。所以紧接在贺电以后,写了封很恳切的信,托李经迈代为斡旋,让端锦能够“夺情”留任。信中又说:他在两江,开支甚大,所以养家全靠端锦此差,每年有八千两银子的收入。这话看似坦诚,其实虚伪,若说做到两江总督,还要兄弟替他养家,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

  “夺情”非礼,李经迈何能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结得更深了。如今迁怒到李家的至亲,杨崇伊便越发“罪孽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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