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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瀛台落日-第28节

小说: 瀛台落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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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已有听差端来一张方凳,杨翠喜在王锡瑛手势暗示之下,坐在载振的身后,低声问道:“振大爷是那天到的?”

  “今天刚到。”载振半侧着身子跟她答话,同时开始细细打量。

  在载振眼中,杨翠喜占得三个字:黑、白、活。黑的是眉发,白的是皮肤,活的是眼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袅娜腰肢,灵活非凡,不由得便涌起无数绮念,竟有些心跳气喘了。

  老于花丛的段芝贵,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心中,随即说道:“贝子只怕有点儿倦了。这里另外备有休息的地方,很隐秘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但很清楚,载振会意欣然。“是有点儿倦了。”他说:“能略微躺一躺最好。”

  “是!我来引路。”

  于是段芝贵引着载振离席,杨翠喜起身目送,“临去秋波那一转”在载振心中便仿佛听得她在说:“大爷先请,我马上就来。”

  ※※※

  这是特为布置的一间临时藏娇之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对,各有三间平房。南屋漆黑,北屋却是灯火通明,掀开棉门帘,暖气扑面,满室如春,立刻就觉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载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觉屋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想一想才记起,北方入冬,没有一家不生火炉的,只要一进屋就看得见,唯独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问:“炉子生在那儿啊?”

  “没有生炉子。”段芝贵说:“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气管子,比炉子来得干净,也没有火气。”

  “喔!”载振问道:“暖气从那儿来呢?”

  “外面用锅炉烧水,用管子把热气接进来就是。”

  “这好!”载振毫不思索地说道:“府里也得装。香岩,这件事,就托你了。”

  “是!马上就办。贝子请里屋坐。”

  段芝贵一面说,一面掀开西屋的门帘,一个梳着条长辫子,约莫十八九岁的丫头,当门请了个安,笑吟吟地喊一声:“振大爷!”

  载振的感觉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里。跨进去一看,靠里摆一张大铜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妆台,对面壁上悬着一堂屏条,题名《四美图》,是乾嘉时仕女名家改七芗的手笔。靠窗摆一张条案,不过上面不是花瓶、香炉之类的陈设,而是干湿果子、各种洋酒。此外屋子正中还有张通称为“百灵台”的独脚圆桌,虽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但摸上去湿润如玉,自然是因为有暖气管子的缘故。

  “她叫锦儿。”段芝贵指着丫头对载振说“让她招呼吧!我不打搅了。”

  “费心,费心!”载振说:“我息一会就出去。”

  “请贝子尽管休息,外面我会安排,就说贝子已经回行馆了。护卫随从,我亦会好好招呼,不必让他们等了。到时候,我亲自送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没有!”载振再一次拱手道谢:“一切费心,领情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段芝贵请安回礼,然后退后两步又关照锦儿:“你可好好招呼。”

  “是!”锦儿答应着,转脸说道:“振大爷,宽宽衣吧!”

  “对了!”载振说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达官贵人出门,照例有贴身听差,携着衣包,以便饮宴时换着便衣,如逗留时间较长,或者“三、九月,乱穿衣”的天气,携的便衣还不止一套。至于载振之流的头号绔裤,半天作客,要带个大衣包,因为不定玩什么,譬如兴致来了,粉墨登场,戏眼里面就得看天气衬紧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么,文文静静地饮酒谈心,到了时候,也得换套同样质料的衣服,颜色、花样粗看无异,细察才知不同,譬如“岁寒三友”的花样,梅花必已由蓓蕾变为盛开。这也是“摆谱”,不过摆在暗处,就比明摆更透着高一等了。

  段芝贵办这趟差,是有整套布置的,载振的衣包早已取来了,锦儿伺候着为他卸去紫貂“卧龙袋”狐嵌皮袍,换上一套夹袄裤,外罩一件极薄的丝绵袍。更衣既罢,满身轻快,载振走到条案边,亲自倒了半杯白兰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双手捧着,一面摇晃,一面慢慢吸饮,视线却只随着锦儿的身影在转。

  “你今年多大了?”

  “一过年就是整数了!”锦儿答说,同时转过身来。势子太猛,长长的辫子一甩,几乎打着载振的眼睛。

  “这么说,今年十九。”载振问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锦儿的声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净百灵台,安设杯筷,共是两副。

  “怎么?”载振笑着问:“锦儿,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锦儿那有这个福气。”

  “我看你长得很体面,是挺有福气的样子,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说着,载振一手将她拉过来,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脸。锦儿挣扎着,但只是用手护着她的头发,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让我香一个。”载振抓着她的弱点威胁:“不然,我弄乱了你的头发!”

  锦儿无奈,闭着眼,撮起嘴唇,让他亲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起,远远躲开。

  载振哈哈大笑,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钱,扬一扬说:“来!

  给你。”

  锦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载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钱塞在她手心里,没有再罗嗦。

  “是金的不是?”

  “你连金子都分辨不出来?”

  “不是分辨不出。”锦儿说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钱。”

  “别说是你,就大官儿家的太太、小姐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这是宫里老佛爷用来赏人的。”

  “原来是老佛爷赏的!”锦儿既惊且喜,“老佛爷赏了振大爷,振大爷你又赏给我,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我可真是够面子了!”锦儿把那枚金钱,紧紧合在双掌之中,笑着说道:“我得拿回家,让我娘供在佛堂里。”

  听这一说,载振打算再给她一个,刚要伸手去探荷包,只听外面有脚步声响,接着有人轻声说道:“你自己进去吧!好好儿伺候,有你的好处。”

  语声未完,锦儿已抢上去打帘子,载振定睛注视,但觉一片艳光,令人不可逼视。杨翠喜进屋,先跟锦儿道谢:“谢谢你。”

  锦儿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于是杨翠喜才转脸对着载振。未曾说话,先抿嘴笑一笑,颊上出现两个极深的酒窝。

  “你一定会喝酒。来!”载振指着条案说:“你爱喝那一种,自己挑。”

  “我那儿会挑?我也不会喝酒,舍命陪君子,有那味儿淡一点的,劳振大爷的驾,给我来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红、白两种,你爱那一种?”

  “我说不上来。”杨翠喜看着那些洋酒说:“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把我眼都看花了。”

  “要不你来杯薄荷酒。”

  载振从葫芦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绿的薄荷酒递给杨翠喜。锦儿已将果碟子移到百灵台上:“杨姑娘陪振大爷到这儿来喝吧!”她说,“有几样热菜,我去端了来。”

  说完,长辫子一甩,锦儿掉身而去。杨翠喜便放出浑身解数,伺候载振喝酒。等四个热炒,一个白鱼紫蟹火锅都端了上来,锦儿又有话了。

  “杨姑娘尽管陪振大爷慢慢儿喝,我在对面屋里。”她指着屋角一根丝绳子说,“招呼我,拉铃就行。”

  于是长辫子一甩,双扉紧合,锦儿翩然消失。杨翠喜便将门闩插上,等回过身来时,为载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吓了一跳。“我的大爷!”她嗔责地,“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的胆子真校”载振却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铁,那只手就此粘住在她胸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厉害?”杨翠喜背一躬,手一撑,从他怀抱里脱出身来,“大爷,你不要喝酒吗?请这儿来坐。”

  “酒是要喝,得有个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还有法子?”

  “当然!”载振涎着脸说:“赏我一个皮杯,怎么样?”

  杨翠喜摇摇头说:“我不会!”

  “容易得很,我教你!”

  说着含了一口薄荷酒,将嘴唇凑过来,要哺到她嘴里。杨翠喜不愿,载振便用强。两个人扭来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让他灌了她一个皮杯。

  “这你该会了吧?”载振笑道:“刚才算我敬你,这会该你回敬了。”

  “我不来!”杨翠喜装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这么一来一往,搞成两个,我太吃亏了!”

  “就要两个才好!”载振甩掉脚上的拖鞋,顺势飞起一脚,踢得帐钩一声响,半边帐门随即卸了下来了。

  ※※※

  听完段芝贵的话,袁世凯沉吟好一会,方始开口:“振贝子要你当随员,自无不可,如说要保你补个实缺,也还不难。至于一省巡抚,我看你不但所望过奢,而且近乎梦想了。”

  “回大帅的话,事在人为。只要大帅肯栽培我,一定可以成功。”

  “我怎么栽培你?”袁世凯说:“我不能为你去讨个没趣。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碰钉子了。”

  “当然不敢让大帅去讨没趣,碰钉子。我的意思是:第一、请大帅让我去试一试;第二、倘或庆王问到大帅,求大帅说两句好话。”

  “如果问到我,当然替你说好话。”袁世凯答说:“你愿意试一试,我更不必拦你。不过,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听这一说,段芝贵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只要大帅准我去试一试,就行了。”

  辞出北洋衙门,段芝贵随即去访王锡瑛。在座还有个姓王的,名叫王贤宾,字竹林,底子是个候补道,分发河南,也是走了段芝贵的门路,得以由北洋调用,现充商务局总办。北洋衙门凡是不能出公帐的开销,都由王贤宾设法向商家去摊派,算得是段芝贵的一个财东。

  “大帅已经点头了。”段芝贵很兴奋地说:“就看两位老得怎么捧我了!”

  “翠喜的事,归我负责。”王锡瑛答说:“我已经跟她的养母说过,狮子大开口要三万银子,慢慢儿磨吧!”

  “也不能太慢……。”

  “请放心!”王锡瑛抢着说:“我有把握,反正振贝子从关外回来,事情必已成了。”

  “还有一点,”段芝贵又说,“振贝子对锦儿亦很中意,最好一起办。”

  “这怕有点难,不过总有办法好想,大不了多花几吊银子。”

  “对了!请你多费心。”段芝贵转脸问道:“竹林,你这面怎么样了?”

  “这个数目是大了点。”王贤宾情商似地:“香公,能不能少一点?”

  “少是决不能少!少了不管用,等于扔在水里。”段芝贵想了一下说:“我也知道数目是大了点,这样吧,一半作为我暂借如何?”

  “只要有,香公的事,还能不尽心?实在是银根紧,利息又重,要借都很为难。”

  “谈到利息就好办了。准定我借一半吧!来,来,我立笔借据,益孙做见证。”

  “益孙”是王锡瑛的别号,他当然帮助段芝贵,毫不迟疑地说:“好!我做见证。”说着,便亲自去揭开墨盒,等段芝贵来,写借据。

  “益孙,”段芝贵说,“你替我写,我亲笔签押就是。”

  于是王锡瑛取一幅花笺,提笔写下一张借据:“借到库平五万两整,以供筹建行省之用,尽本年一年内完清不误。”接着段芝贵坐下来签押,所署的衔名是:“黑龙江巡抚段芝贵。”

  这近乎儿戏了!然而此又是何事,而可儿戏?王贤宾听说过,买枪手中举人,酬金是一张借据,署名“新科举人”某某,枪手有功,自可凭据索债,否则“立据人”既非“新科举人”,这张借据自当视之为伪造。如今段芝贵略师其意,写下这么一张借据,看他下笔略无踟蹰,竟是十拿九稳的模样,王贤宾不觉大受鼓舞,决定投注大赌一次。

  因此,当段芝贵将这张借据递过来时,他敛手不接:“香公简直骂人了!承香公抬举,我怎么样也得把那个数儿凑出来。”他故意想了一下说:“家母手里有三万银子,是打算将来捐一品诰封用的,我跟家母去商量,先挪了来凑数再说。”

  “这就承情不尽了。”段芝贵说:“请转告令堂,一品诰封,我包她老人如愿。竹林,跟你说实话,东三省不设省则已,设省,少不了有我一个巡抚,那时你跟益孙俩,要什么差使,随你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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