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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瀛台落日-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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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说:“王爷的话,真是入木三分。不过光是外头有人跟我为难,我不怕,说句狂话,同为督抚,做了些什么事,是有目共睹的,就怕里头有人在发号施令,勾结起来蒙蔽上头,那就危乎殆哉了!”

  “啊!”奕劻睁大了眼问:“你是说那条疯狗的乱咬,是有人指使的?”

  奕劻口中的“疯狗”是指岑春煊,所谓“有人”彼此也都能默喻。袁世凯看话已生效,反不肯明白承认,只说:“王爷多留点儿心就是了!”

  奕劻紧闭着嘴想了好一会,突然一拍茶几,“不错,怪不得!就说周荣曜那件事好了,头一天见上谕,当天疯狗就上折参了,也不能这样子快法,明明是先通了消息,早就拟好了奏稿在那里的!”

  原来周荣曜是奕劻一手扶持,以候补三品京堂,任为驻比国公使。丹诏晨颁,白简夕至,说周荣曜原为粤海关管库的书办,侵蚀公帑,积资数百万,在广东与官绅往还,俨然大人先生。当谭钟麟督粤时,与不肖官吏勾结,益自骄纵,因而纳贿京朝,广通神气。接着列举周荣曜蠹国病盲之罪,奏请革职查抄。

  电奏一到,瞿鸿玑力主严办,周荣曜求荣反辱,做了未出国门的几天公使,反落得个倾家荡产的结局。瞿鸿玑最阴损的一着是,周荣曜简派为公使,由外务部奏保,他以外务部尚书的身分,坦承失察,自请处分。其实,这是奕劻以外务部总理大臣的资格,所作的决定,瞿鸿玑这么说,等于指槐骂桑。虽然“上头”并无处分,但奕劻这下子搞得灰头土脸,也就很够受了。

  “这条疯狗,原来是有人放它出来乱咬的。”奕劻气得直吹胡子:“走着瞧吧!”

  “王爷别动气!若闹意气,有损无益。”袁世凯突然问道:“广西剿匪的车费,听说已经销了?”

  “是啊!报销三百多万。”

  “按说,三年工夫,花三百多万也不多。不过报销总是报销,要报了才能销。”

  这话中就有深意了。按常情来说,军费报销是例案,只要户、兵两部打点好,照例规送上一笔为数可观的“部费”,军费报销就无有不准的,但话虽如此,毕竟审核准驳之权在朝廷。奕劻懂得袁世凯的意思,是不妨拿广西剿匪的军费报销来跟岑春煊为难。

  “可是,”奕劻问说:“他有粤援在,能不准吗?就驳了他的,也不能请旨派大员查办啊?”

  “一定有办法的!王爷不妨找人问问。”

  不必找人去问,奕劻自己就想通了。这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拖。军费报销的册子很多,随便找些疑义,咨请查复,一来一往就是几月的工夫,这样三、五次下来,两三年工夫轻而易举地拖了过去。

  第二步是找机会将岑春煊调开,然后翻那桩军费报销的案子,派人到广东彻查,结结实实找些侵吞兵饷的证据出来。那时候瞿鸿玑固无能为力,慈禧太后亦不便公然庇护,纵不能将岑春煊下狱治罪,至少要打得他翻不起身来。

  这个办法是在轿子里想出来的。下了轿不到军机处,先到外务部的朝房找那桐,不是为了跟他商议,是有这么一件很得意的事,心痒痒地非告诉那桐不能宁贴。

  听奕劻讲完,那桐一跷大拇指说:“王爷这一着真高。到那时候,给他来个降三级调用,那就送了他的忤逆了!”

  “对!”原来大员获谴,不怕革职,只怕降级。因为革职的处分,只要找到机会,譬如有人奏保,或者庆典覃恩,一下子就可开复,降了级就要按部就班往上爬,得好几年才能官复原职。所以奕劻很起劲说:“对!降三级调用,拿个从一品的现任总督弄成正三品的候补道,那才好玩呐!”

  “这不算好玩儿!”那桐笑道:“拿这个候补道发交土膏总局总办柯逢时差遣。王爷,你道如何?”

  奕劻纵声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沾满了花白胡子,笑停了说:“琴轩,你可真是损透了。”

  “慢点!”那桐放低了声音说:“王爷,你刚才的话,是说着玩儿的吧?”

  “怎么?”奕劻笑容尽敛,“你从那一点上,看出我是在说笑话?”

  “如果王爷不是说笑话,可得赶快进行。军费报销,到底还是以户部为主,张冶秋最听瞿子玖的话,一下奏准核销,还玩什么!”

  “嗯,嗯!不错!”奕劻矍然,“琴轩,你出个主意,该怎么把它拖下去?”

  那桐沉吟了好一会答说:“只有在铁宝臣那里下手。我有一整套办法,回头到王爷那里细谈。”

  ※※※

  下了朝,奕劻关照门上,访客一律挡驾:“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围炉倾谈,从从容容说了一套办法,主要一点是,让铁良真除户部尚书。

  铁良——铁宝臣的底缺是户部右侍郎,但却署理着两个尚书:兵部与户部。这是亲贵揄扬,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认为不如送个人情,保他真除。然后叮嘱他切实整顿军需,严杜浮滥。话既冠冕堂皇,加以铁良喜与汉人作对,这一下自然就不会轻轻放过岑春煊的军费报销了。

  奕劻欣然同意。问起铁良的底缺,该给什么人?那桐乘机为柯逢时说话。奕劻笑了,“琴轩,你糊涂了!”他说:“那是个满缺,柯逊庵怎么能当?”

  “不到任办事,挂个衔头,汉缺、满缺似乎不生关系。”

  一则是那桐说项,再则柯逢时的孝敬甚丰,奕劻终于点点头,“好吧!”他接着说:“回头慰庭要来,你就在这里便饭,替我陪陪客。”

  那桐迟疑未答。他继了内务府的遗风,精于肴馔,喜好声色,这天约了两个“相公”在家里吃饭,一味鱼翅花了厨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觉口中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凯,似乎亦不便辞谢。

  奕劻看出他的为难,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怎么着,有什么美食,何妨公诸同好?”

  那桐很见机,急忙赔笑说道:“正在想,有样鱼翅,不知道煨烂了没有?”说着,招招手将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头唤来,“烦你传话给跟来的人,回去叫厨子把鱼翅送来,还有客……。”

  那桐沉吟着不知如何措词,奕劻却又开口了,“还有客?”

  他问:“是谁啊?若是要紧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实说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问:“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谭的田桂凤,还有一田呢?”

  “田际云。”

  “原来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个脾气坏的。算了,算了,不必找他们吧!”

  那桐亦不愿多事,告诉传话的丫头说:“你告诉我的人,有两个唱戏的来,每人打发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回去。”

  于是一面等袁世凯、等鱼翅,一面闲谈,奕劻忽然问道:“文道希的近况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说:“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叹息:“唉!可惜!”

  “王爷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来的。”

  “原来如此!”那桐笑了。

  原来“想九霄”的脾气很坏,得罪过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恼了文廷式,信口骂了句“忘八旦”,与“想九霄”恰成绝对。于是有人便说:“才人吐属,毕竟不同,连骂人都有讲究。”而“想九霄”的名气,经此一骂,却愈响亮。

  于是由文廷式谈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谈到戊戌政变,奕劻不胜感叹的说:“琴轩,宦海风涛,实在是险。载漪、刚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时候,我都差点老命不保!唉,谈什么百日维新,谈什么国富民强。你我还有今天围炉把杯的安闲日子过,真该心满意足了。”

  “王爷的话是不错,无奈有人不让你过安闲日子!”

  “你是说岑三?”奕劻又愤然作色:“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谈到这里,只听门外高声在喊:“袁大人到!”

  于是那桐起身,迎到门口,帘子掀处,袁世凯是穿着官服来的,正待行礼,奕劻站起身来,大声吩咐:“伺候袁大人换衣服。”

  袁世凯的听差原就带了衣包来的。更衣已毕,重新替奕劻请了安,同时说道:“多谢王爷!”

  “咦!谢什么?”

  “多承王爷周旋。”袁世凯答说:“今天一到会,瞿子玖就说‘庆邸托病不到,以后会议都请你主持,这是上头交代,请你不必客气。’上头交代,当然是王爷进言之故。”

  “不错!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说:“太后道是,原该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说:“瞿子玖可不是‘肚子里好撑船’的人噢!”

  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凯早就知之有素,点点头答说:“是的。所以我在会议桌上,每次发言,都问一问他,如果有不周到之处,请他改正。”

  “那还罢了!”那桐忍不住又说:“慰庭,你可得知道,亲贵中不忌你的,只有王爷。”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这话也不尽然!”奕劻接口:“端老四总不致于忌慰庭吧?”

  “端老四应该归入汉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凯说话,一转脸不由得诧异,“慰庭,你怎么啦?”

  袁世凯这才知道,自己的脸色必是大变了。那桐是一句无心之言,根本没有觉察到这句话的分量,在袁世凯却大受冲击,果如所言,未免过于孤立,而在亲贵中如为众矢之的,更是一大隐忧!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转到这个念头,自然不知不觉的变色了。

  当然,这是件必须掩饰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够。”他故意装得很轻松地说:“我有王爷提携,琴轩照应,还怕什么?”

  “里头不怕,就怕里外勾结。”奕劻耿耿于怀的是岑春煊,此时很起劲地说:“慰庭,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说是办妥,这都是琴轩的功劳!”

  “喔,”袁世凯很关心地问:“是何办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开饭。袁世凯一面大嚼鱼翅,一面听那桐细谈如何利用铁良以制岑春煊,只觉得那家厨子做得鱼翅更美了。

  也就是刚刚谈完,袁世凯还未及表示意见时,听差悄悄掩到主人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奕劻随即笑道:“巧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铁宝臣来了?”那桐问。

  “是的。”奕劻略有些踌躇,“挡驾似乎……。”

  “王爷,”那桐抢着说:“何不邀来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说:“好!”

  于是听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听差来添杯箸。铁良一进屋,先向奕劻请安,然后与起身相迎的那桐与袁世凯分别招呼。

  “请坐下吧!”奕劻说道:“琴轩家的鱼翅,名贵之至,你什么话别说,先多吃一点儿。”

  说着亲自舀了一小碗鱼翅,放在客人面前。

  铁良也就不说什么,两大匙下咽,赶紧把酒杯送到唇边,不然,鱼翅的胶质会将上下唇粘祝“真好!上次到南边去,学了一句俗语,‘吃到着,谢双脚!’今天正用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连南边的俗语都学会了!”

  “足见宝臣肯随处留意。”袁世凯说:“那个奏报抽查营队的奏折,纤细不遗,观察入微,整整花了我几天工夫才能细细看完。说常备军以湖北最优,河南、江苏、江西次之,大公无私,已成定评。”

  于是话题转到不久之前的“河间秋操”,铁良对新建的北洋四镇陆军,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评。奕劻听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报剿匪,铺张扬厉,仿佛天下只有他带的才是精兵。宝臣,你看怎么样?”

  “未曾眼见,不敢说。”

  “总听别人谈过吧?”

  “是的。”铁良想了一下说:“听人传言,他带兵有一样可取的长处,颇重纪律。”

  听得这话,袁世凯不服气了,脱口诘问:“莫非北洋陆军,就不讲纪律?”

  “我是指绿营而言,不能与新建陆军相比。”铁良大摇其头,“绿营太腐败了,不知道出多少笑话。”

  “可也有两广绿营的笑话?”奕劻问说。

  “有!”铁良答说:“我也是听来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怂恿着:“只要好笑,能助酒兴就好!”说着,还亲自为铁良斟了杯酒,一个劲催他快说。

  “岑云阶到了广西,是驻扎在梧州,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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