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肌-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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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母语以外的语言诉衷情,那是不可思议的功力。”
两个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学,但却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养母。
英到图书馆找资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样,忽然看到另一样,立刻忘记原先要找的是什么,全神贯注读起不相干的资料来。
英揶揄自己:旁骛这样多,怎似一个做学问的人。
今日,她突发性坐在一角迷头迷脑读一本传记。
忽然有职员过来低声说:“小姐,请你随我出来一下。”
英以为犯规,“什么事?”
职员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英耸然动容,立刻跟了出去。
只见大堂入口处沙发坐着一个瘦小的华裔老太太,正在苦恼流泪。
职员说:“她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小时,不谙英语,无法交通,我们有点担心。”
英立刻过去坐到老人身边,用粤语问:“婆婆,发生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那老人只是饮泣。
英见她衣裳整齐,不像流浪人,正想换一种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员也带来一个华裔年轻人。
那年轻人用普通话问:“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听迷路,不禁开口,一边点头一边说:“迷路,迷路,不认得回家。”
英松口气:“呵,是上海人。”
老人说:“对,对,我姓王。”
英改用沪语:“王老太,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职员见他们不住用各种方言试探,每种话都似足鸟语,不知怎么学得会,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着英的袖子不放。
年轻人说:“我去斟杯开水。”
“好主意。”
这时,警员也来了。
英问老人:“告诉我,你家住哪条街,电话几号。”
“我住公主街,电话九三八一零三二。”
这种号码,一听就知是华人家庭:久生发,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也没有接到录音机上。
女警查过说:“附近有三条公主街:玛嘉烈公主路,长公主道,以及历山公主道。”
老人却说不出是哪一条公主路,记得那么多,已经不容易。
女警说:“每一条街同她兜一圈,这三条路都是同一区的住宅路,不会太长。”
年轻人斟来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饮用。
英想:这么多人帮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着拦住,“你怎么可以走,这里只有你懂她的语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来。”
女警说:“请上警车,”又对年轻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来。”
年轻人咧开嘴笑,雪白整齐牙齿。
他与英握手,“唐君佑,多大电子工程系。”
英说:“安德信英,哲学系。”
“吴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车,王老太紧紧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带我去啥个地方?”
英低声呵护:“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样迷的路?”
她低头不出声。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还童。
上了车,她才轻轻说:“我与女儿吵架,出门散心,上了公路车,一直载到远处下车,忽然不懂回家。”
英点点头。她脱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轻轻问:“什么叫长公主,难道还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长公主,即皇帝第一个女儿,读长大的长,不是长短的长,当今英国长公主是安妮。”
“呵,真复杂。”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学的。”
“学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见他俩因此攀谈起来,微微笑。
英请老人逐户辨认家门。
老人疲倦了,有点糊涂,“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门口有樱花那家……”
可是住宅区园子全种着樱花。
英不停拨那个电话。他们正转往历山公主道,电话忽然有人接听。
英连忙问:“你们那里可有一位王老太?”
对方十分紧张:“你是谁,我婆婆怎么了?”
女警停下车,接过电话:“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车里,你们家的地址是——呵,原来是公爵夫人路,立刻来。”
若不是打通电话,怕找到明朝还无头绪。
警车立刻驶往公爵夫人路。
一车人都松口气。
王老太一直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公爵夫人路比较远,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一见警车,奔出来迎接。
那是一个中年太太,忍不住放声大哭。
身边是她的子女,不住劝慰。
王老太下车来,被她女儿扶进屋里。
那一对年轻男女不住鞠躬道谢。
“请进来喝杯茶。”
女警很高兴完成任务,摆摆手,驶走警车。
英谦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惠言,这是我妹妹惠心。”
英与唐君佑也介绍自己。
“今天认识好几个朋友,真要多谢王老太。”
他们交换了电邮及地址。
“婆婆一失踪我们就四处找,后来才醒起应该有人在家等电话,我一进屋就听见吴小姐声音。”
他们都以为英姓吴,这两个字对外国人来说同音。
英也不再解释,礼貌地道别。
刘太太出来送客。
英问:“婆婆好吗?”
刘太太又流泪,“睡了,像个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恼又可怜。”
惠言和惠心连忙去安慰母亲。
刘太太却说:“惠言,你送两位人客下山。”
惠言立刻取过钥匙,“知道。”
英说:“我的车在市中心图书馆附近,送我到那里即可。”
唐君佑也说:“我们在图书馆还有点事。”
刘惠言说:“开头,我以为你们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刘惠言也笑,“接着,又觉得你俩是同学。”
唐君佑不出声,这分明是试探他与英的关系。
这刘惠言不怀好意。
唐君佑认为是他先看见英,顿觉不妥。
只听得英说:“我们也是刚认识。”
车子驶到市中心,唐君佑说:“在这里下车好了。”
他替英开车门。
看着假想敌走了,唐君佑松口气,“英,去喝杯咖啡好吗?”
英想一想,微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全神贯注蹲在老人膝前温言劝慰,大眼睛充满同情,这样纯真女孩已不多见,许多女同学注视一辆欧洲跑车及它的司机时更为专情。
老人与幼儿?算了吧。
他也喜欢她朴素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他们挑一张露台桌子。
街角有艺人用小提琴伴奏卖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远爱我,永远做我的爱人……”
艺人唱得热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动,掏出零钱丢在琴盒里。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藤花直探到他们脸前,年轻男女双双对对路过,又在他们邻座调笑。
那艺人奏起另一首歌:“爱在空气中……”
唐君佑忽然说:“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买了一只纸盒照相机。
“可以吗?”他举起相机。
英又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把握时机,替英拍摄照片,又请侍者帮他俩一起合照。
年轻人似有种感觉,知道今日会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英诧异,“都讲了,学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华裔。”
英不愿多说。
唐君佑立刻识趣,“我家是新移民,抵埗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学教书,他们此刻在新英伦一带度假,我有两个哥哥,都已婚,一个在澳洲,一个在新加坡,都近着岳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里可有猫狗?”
年轻人似要在该刹那一股脑儿把家事全告诉她。
“有一只老金毛寻回犬,已经十岁……”
忽然发觉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做过一次手术,真舍不得。”他怕会露出婆妈之意。
英笑说:“你是一个好心人。”
她看看手表,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约你?”
英对他也有好感,她答:“我们通电邮。”
他俩在咖啡室门口话别。
驾车回到家门,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门前等她。
是另一个年轻人刘惠言。
他手中提着名贵礼盒。
英一看,是燕窝与鱼翅这些补品。
“太客气了,我妈妈不吃这些。”
刘惠言以为英客套,“我妈说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点到汤里或是粥里,很滋补。”
“谢谢,进来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么?”英转过头看着他。
“呵,没什么。”他满不好意思。
英请他到会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布置清雅。”
英但笑不语。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欧洲去了。”
刘惠言意外,“呵,伯母有那样重要职位。”
英又笑。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英亦不想回答。
刘惠言说:“家母叫我来道谢兼道歉:我家没把婆婆看好,麻烦外人。”
“请她不要自责,廿四小时一周七日年复一年照顾长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刘惠言叹口气,“你虽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记忆衰退,有时竟误会女儿是她母亲。”
英恻然,“也许,她俩长得相象。”
“我见过照片,她们三代的确相似。”
英有点惆怅,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与她是否相似?统统无从稽考,真是遗憾。
刘惠言见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样子来,不禁纳罕。
是他说错什么吗?
这时,忽然有人开门进来:
刘惠言先看见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家务助理,她嘻嘻哈哈与一个硕健黑皮肤年轻人一起挽着食物篮回来。
刘惠言一怔,那黑肤留粟米卷发的青年是谁?
他高大硕健,穿短裤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觉原始。
只听得他亲络地说:“咦,英,你有朋友?”
女佣即说:“我去准备点心。”
英连忙说:“让我介绍,这是我朋友刘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来,“我是英的哥哥扬,英与扬,即阴与阳。”
刘惠言完全失态,他一时不知反应,英明明是华裔,怎会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楼做功课,你们慢慢谈。”
扬朝他们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夹)的异体字,(目夹)打不出来,只好用睒代替)
女佣璜妮达切了一盘水果捧出。
刘惠言这时才回过神来。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说:“本来妈妈打算叫我们兄妹阴与阳,后来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说那两个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扬威的扬。”
刘惠言过了一会才说:“你怎么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说:“因为家父姓安德信。”
刘惠言知道暂时不宜再问下去,他说:“英,我们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们再联络。”
英送客人出去。
回来时只听见璜妮达叫:“鸟的巢,鱼的鳍,华人还有什么不捞出来吃的?”
英笑,“璜妮达,说话不得带种族歧视。”
她到楼上去找兄弟。
扬在沐浴,电脑荧幕上亮着的是他正在设计的一个游戏项目。
英敲敲浴室门。
她进去坐在小凳子上。
扬掀开浴帘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点头。
“你很少带男朋友回来,也是时候了,妈担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对他另眼相看,请他入屋。”
扬穿上毛巾浴袍自帘子后走出来擦干头发。
这时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脸容五官,很明显是个英俊的欧非混血儿。
他坐在妹妹面前,“刚才他看到我时十分诧异,不过,如果没有惊诧表现,也实在太深沉了。”
“他只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问你为什么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释。”
“他有听说我们母亲的大名吗?”
英不出声。
“他对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扬笑,“你什么都不说,不是羞耻不愿开口吧。”
英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