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辨 作者:俞平伯-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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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唐六如与林黛玉(附录)
读者看了这个标题,想没有一个不要笑的,以为我大约是在那边大发精神病了。现在姑且让我慢慢的将这大谎圆上,读者且勿先去笑着。
《红楼梦》中底十二钗,黛玉为首,而她底葬花一事,描写得尤为出力,为全书之精彩。这是凡读过《红楼梦》的人,都有这个经验的。但他们却以为这是雪芹底创造的想象,或者是实有的经历,而不知道是有所本的。虽然,实际上确有其人、其事,也尽可能;但葬花一事,无论如何,系受古人底暗示而来,不是“空中楼阁”,“平地楼台”。
我们先看葬花这件事,是否古人曾经有的?我们且看:
“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亻平)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六如居士外集》,卷二)
“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乾净。”(《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一直奔了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面数落着,哭得好不伤心。”(第二十七回)
读者逐字句参较一下,便可恍然了。未有林黛玉底葬花,先有唐六如底葬花;且其神情亦复相同。唐六如大叫痛哭,林黛玉有呜咽之声,哭得好不伤心。唐六如以锦囊盛花,林黛玉便有纱囊、绢袋。唐六如葬花于药栏东畔,林黛玉说:“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依蔡孑民底三法之一(轶事可征),那么,何必朱竹(土宅),唐六如岂不可以做黛玉底前身?
但我们既不敢如此傅会、武断,又不能把这两事,解作偶合的情况,便不得不作下列的两种假定:(1)黛玉底葬花,系受唐六如底暗示。(2)雪芹写黛玉葬花事,系受唐六如底暗示。依全书底态度看,似乎第一假定较近真一点。黛玉是无书不读的人,尽有受唐六如影响底可能性。
而且,还有一证,可以助我们去相信这个假设。黛玉底诗,深受唐六如底影响,这是一比较就可见的。《外集》所谓落花诗,是二十首的七律,与黛玉底葬花诗无关。但《六如集》中另有两首,却为葬花诗所脱胎。我们且节引一下,并举葬花诗对照。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卷一,《花下酌酒歌》)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亦倾!”(第二十七回)
又如:
“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当,寒则如刀热如炙。春三秋九号温和,天气温和风雨多。一年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何!”(卷一,《一年歌》)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第二十七回)
后诗从前诗蜕化而来,明显如此,似决非偶合的事情了。且可以参证的还不止此。唐六如住《桃花庵》,有“万树桃花月满天”的风物。林黛玉住的地方虽没有桃花,(第四十回)但葬的是桃花,(第二十七回)又做桃花诗,结桃花社。(第七十回)我们试把六如底《桃花庵歌》,和黛玉底《桃花行》参较一下: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卷一,《桃花庵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第七十回,《桃花行》)
这虽没有十分的形貌相同,但丰神已逼肖了。又如六如说:“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卷一,《花下酌酒歌》)黛玉便说:“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第七十回,《桃花行》)至于综观两人底七言歌行,风格极相似,且都喜欢用连珠体。六如有《花月吟》效连珠体十一首,(《六如集》,卷二)句句有花有月。黛玉则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第四十五回)
我约略翻阅了一遍《六如集》,举了几个上列的事例;如细细参较起来,恐怕还有些相似之处可以发见。只是一句两句,很微细的,也不必详举。总之,我们在大体上着想,已可以知道《红楼梦》虽是部奇书,却也不是劈空而来的奇书。他底有所因,有所本,并不足以损他底声价,反可以形成真的伟大。古语所谓:“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正足以移作《红楼梦》底赞语。
二二,五,十三。
(十六)记《红楼复梦》(附录)
乙类的续书,从甲类续书接下去的,几没有一部不是谬妄极了的书;所以使我们竟无可称述。其中只《红楼复梦》一书,以我所见,刊行最早,且有几条略有关系的凡例,姑且在这里略说一说。
这书没有明叙作者姓名,仅在卷一署“红香阁小和山樵南阳氏编辑”。卷首却有一序,署名为武陵女史月文陈诗雯,序中称作者为吾兄红羽,如假设为她底亲兄,则作者亦姓陈。序成于广东,她自己却称武陵女史,亦不知究竟是那里人氏?好在这书本无价值,亦不值得作一番详细考证。
这书底年代,却很明白,书眉刊有“嘉庆乙丑新镌”(嘉庆十年,一八O五),陈序后书“嘉庆己未秋九重阳”,在刻书六年以前。(嘉庆四年,一七九九。)我们知道,程伟元刻高本告成,在一七九二年。故以此书作序之日──作书例应在作序之前──上推距高本成不过七年;即以成书时推溯,亦只有十三年。依我揣测,这书既有百回,决非数月可了,大约高本行世二三年之后,《红楼复梦》便在那边起草了。
以这样早的一部高本底续书,竟没有什么可以启发我们的,真是可惜得很。这书共有一百回,而全体异常荒谬,不可言说。其最后的一回──第一百回──是五枝花同归荣国府,十二钗重会大观园。读者也可以“尝一脔知全鼎之味”,不待我底赘说了。
本书既无可说的,幸上有几条凡例,却还有些意义,可以供我们底参考。其中有好几条,都是表现作者底胸襟,可怜可笑,可以作后来续《红楼梦》人底代表心理:
(一)此书虽系小说,以忠孝节义为本,男女阅之,有益无碍。
(一)书中因果轮回报应惊心悦目,借说法以为劝诫。
(一)此书雅俗可以共赏,无碍于处世接物之道。
(一)前书人物事实,每多遗其结局。此则无不成其始终。
(一)前书荣府,应以贾政为主,宝玉为佐,而书中写贾政似若赘瘤,乃《红楼梦》之大病。
这种妙论,真是闻所未闻,读者没有领教一番,岂不可惜!这五条凡例,表现有五种高见:(1)做小说必讲忠孝节义;(2)必讲因果报应;(3)必不可以得罪世道;(4)必要有头有尾;(5)必要父为子纲。这是什么话!论《红楼梦》应以贾政为主,真是异想天开。这种妄人底心理,如他不自己宣布,我们简直是无从悬揣的。
还有两条,也不可以不录:
(一)书中无违碍忌讳字句。
(一)书中嬉笑怒骂,信笔发科,并无寓意讥人之意,读者鉴之。
这似乎隐隐说前书是“寓意讥人”,是有“违碍忌讳字句”的,虽不明说,却在对面含有这类的意思。这也可谓是妙解。可见《红楼梦》行世以后,便发生许多胡乱的解释,在那妄庸人底心里,不过没有什么“索隐”“释真”这些大作罢了。
但凡例中最重要的还是下列的一条:
(一)前书八十回后,立意甚谬,收笔处更不成结局,复之以快人心。
这告诉我们有三件事:(1)《红楼复梦》底解释,就是“复之以快人心”,就是打破悲剧的空气,成就团圆的结局。(2)他虽极不满意于后四十回,但却全和现在的我们底见解相反。他所谓“谬”,正是高作底妙处;他所谓不成结局,正是《红楼梦》正当的、应有的结局。这可见高氏如不假托作者,那就无以维持一百二十回本底运命,且亦无以维持《红楼梦》底悲剧的空气。他虽不辨八十回后是高鹗所作,尚且要复一下,又何况在知道以后呢!(3)他不明说八十回后是谁作的,何以能断从八十回以后,这是颇可思的。他为什么不说七十回,或九十回以后,而必断自八十回?这可以想见,高本未行之前,已通行一种八十回钞本;所以他胸中很有八十回和四十回有点区别这个观念,大可以作高氏补书这件事情底旁证。但他何以不知道四十回是高氏底手笔?想因他脑筋单简,被“在鼓担上得来的”这一句鬼话轻轻瞒过了。且这书或是在广东做的,作者对于京师掌故,想亦不甚了了,这亦难怪他了。
以他这样不满意于高作,而不得不从高本续下去,这真是可怜极了!以后的续作,都抱同一的见解,而没有一个敢得罪高鹗的,都是些可怜虫啊!
二二,六,十八。
(十七)札记十则(附录)
(A)
书中写的是贾氏,而作者却是姓曹。所以易曹为贾,即是真事隐去的意思。但所以必寓之于贾,却有两个意思:(1)贾即假,言非真姓。(2)贾与曹字形极相近故。
(B)
大观园地形并不甚大,所以写得这样的千门万户,正因曲折回环之故。此园决不甚大,可以从本书看出。有下列数项:
(1)大观园只占会芳园(宁府之园)底一部份。
第十六回,拆会芳园之墙垣楼阁。
第七十五回,贾珍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开宴。
(2)大观园底地形:
(a)宁府会芳园之一部,
(b)荣府东大院,
(c)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
(d)两府为界之一条小巷。(均见第十六回)
(3)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第十七回)
(4)贾政游园,虽经历处甚多,但已将全园兜了一个圈子,已大致遍览过了。(同回)
(5)大观园诸人来往极频繁。即以黛玉之娇弱,亦常至各处游览,可见园子决不甚大。而潇湘怡红两处尤近。
这都可以见大观园是曲折而非广大,是人家园林所常有的,并不足为希罕,换句话说,以曹氏底累代富贵,有此一园亦并不在情理之外。况且书中叙述,自不免夸饰,以助文情。故大观园之遗址,不见于记述,并不足以此推翻“《红楼梦》是自传”这一说。
(C)
宝玉与秦氏之一段暖昧事,书中所叙也极明显。惟故意说些荒唐言,以愚读者而已。我举各证如下:
(1)秦氏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秦氏……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2)秦氏便吩咐小丫环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3)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4)警幻以表字可卿者,许配与宝玉。
(5)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闻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知得,在梦中叫将出来?”
(以上第五回)
(6)宝玉道:“一言难尽!”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知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第六回)
这些都可以作证。(1)秦氏房中之陈设,及所用之衾枕,当然决非实在有的东西,是明点有枕席之事。(2)宝玉随秦氏到了太虚幻境,是明写他被她诱惑了。(3)警幻以其妹名可卿者,许配与宝玉,梦中之可卿与梦外之可卿,是一而非二。且老实说,实际上何尝会有这一梦,所谓入梦,明是假语村言。(4)秦氏底小名,独宝玉知之,中间必有一节情事。(5)第二条说秦氏吩咐丫环们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第五条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看着猫儿狗儿打架。以亚东本看,此两条相去有十七页书,何以秦氏底吩咐言语尚未了结?宝玉睡了一觉,做了这么一个长梦,至少亦有十分钟,何以秦氏还在那边嘱咐小丫头们?所谓“正在”,如何解释?此等破绽,明系故意如此脱枝失节,决非无心之疏忽。(6)宝玉做梦,何必说什么“一言难尽”?且与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