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红-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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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扣伫立在田埂上。微风撩动着他额着的头发。这个极端感性的青年人被这声号子这景幅景象拔动了心弦,嗡嗡不止。他用视野框住那人那牛,好像在凝视着一幅流动的农夫牧牛图。
“好美呀!”春妮喃喃道,“这位老人的号子使我好像听到了来自蛮荒时代的声音,那些最先拓荒的先民的呐喊。有些悲怆。”
存扣很意外。城里生城里长的春妮竟能如此准确地感应理解一位农夫的耕牛号子。他好欣慰。他感到春妮和他之间又多了默契。她是感性的,和他一样。他好像重新认识似的转头看她。太阳照着她的侧脸,使她的额头、鼻子、嘴唇、下颏和脖子异常的生动柔美,有油画的感觉。马尾辫儿用一个黄发卡夹着,由于阳光的照射白晳的耳朵显得透红明亮,连耳轮上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耳垂儿软笃笃的样子让他有伸手捻摸一下的想法。她转过头来,脸盘儿就整个沐在阳光中,奕奕地闪亮。见存扣注视她,便莞尔一笑。真的是明眸皓齿,腮红如霞。
“你说从号子中听出了悲怆的味道,这感觉是对的。老年人一辈子活到了尾声,苍老的号子里有些悲怆的意味是不足为奇的——你知道他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但‘悲怆’用‘苍桑’替代更合适些。还有,你听不出其中还有着对生命和自然壮阔和丰饶的赞美,热爱,和感恩?一声号子可以包涵无穷的意味。号子虽然只是一声长调,没有任何歌词,但农人一听就晓得打号子人的心情。连那条牛也听得懂。其实打号子的人并不是打给人听的,是打给自己听的,是打给土地和庄稼听的,它不需要听众。”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听他往下说。和存扣相处一年多了,她还很少看他这么抒情地说话。像朗读散文诗。也许他天生就有着散文家的气质,敏感又沉静;有时似乎又有些柔弱,让人动怜。她最喜欢看他说话时眼光向前远望千里之外的样子,那份迷濛,那份恍惚……也喜欢看他不说话时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皱着好看的眉头,抿着好看的嘴巴。这时的存扣真是格外的英俊,格外的迷人,让她的心房为之颤动。自从存扣一脚踏上乡村的土地,她就感到了他格外的沉稳和安静,更从容,更亲切……存扣的心之所属仍是生他养他的乡村吧,来到这儿他就像是条游回熟悉水域的一尾鱼……
她突然就有些怅然。不知不觉,她挨身挽住了存扣的臂。
153、星光下的吻
中饭过后庄上几个男女伢子来看桂宏,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或伙伴。当中就有刚进刁家庄时看到的在路边解溲的红兰。红兰原来是个婷婷玉立的很好看的姑娘,桂宏的妈妈亲昵地喊她“三丫头”。一伙人簇拥着到桂宏家的新屋去。不一会儿存扣和春妮就和大家弄熟了。春妮最受两个女伢子拥戴,谈这个说那个的,说她们庄上还没有哪个姐妹敢带头穿这么洋气的裙子,问春妮脚上的凉鞋能不能浸水,买几钱一双。等等。春妮乐得回答她们。玩得高兴时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唤“换瓜哦——!”那个叫宝勇的男伢子冲出去,十分钟以后就捧着两条大水瓜进来了,红兰帮着在洗脸盆里洗净,抠掉瓤子切成块,仍放在脸盆里端进来,分给大家吃。春妮说这瓜真脆,水又多,比黄瓜好吃,以前没吃过。存扣说这水瓜大概就我们兴化东台乡下有,他在兴化和扬州城里从没见过,庄户人喜欢用来斫瓜菜吃,就像呛黄瓜一样,拍上蒜头淋上麻油,晚上吃烫饭呛上一大盆最合适了。“换瓜是什么意思?”春妮问。桂宏就说拿家里小麦去瓜贩子船上换瓜,“拿钱买人家当然更愿意。”春妮说原来还能以物易物,挺有意思的,红兰告诉她农村人有时没有多钱,但有粮食,好多东西都能拿粮食换,像烧饼油条馓子面条可以拿小麦换,豆腐百叶拿豆子换。春妮听得直点头,说“噢”。
晚饭是在二姐夫家吃的,专门喊了村上的几个干部来陪。村支书极力恭维桂东和桂宏是庄上最有出息的兄弟俩,听得桂宏父亲满脸喜色。村干部一般都是酒坛子,因此桂宏和存扣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范公堤”粮食酒入口甜而绵,但后劲不小,吃过饭桂宏一回新屋倒头便睡,存扣也觉头晕,坐在堂屋里一个劲喝茶。桂宏的妈妈一面叨唠支书他们不该闹桂宏的,一面寻来洗脚桶放在东房踏板上,又冷了一大搪瓷缸子开水蹾在灯柜上,防止儿子晚上要呕吐,要喝水。春妮问存扣要紧不要紧,存扣说不要紧,要她去睡。春妮说不忙睡,要多和婶妈说说话,明天就要离开了哩。进房间时又把头转过来,关切地看了存扣一眼,把房门关上了。
存扣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在夜风中清醒清醒,头脑不仅晕乎,还有些乱,他有些心烦意躁。
院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道。庄上最南面人家堂屋里的灯光越过各家院墙投射到外面的大田上,使附近白天青绿的稻棵变成青黑色;灯光不可及的远处则是黑魆魆的,如同星光下的海面。青蛙的“啯啯”声此伏彼起,这些小东西,它们几乎是夏夜声音的独裁者。如同蝉,白天在艳阳的白光中恣意地吟唱。单调的蝉声会让人慵懒欲睡,而此刻的蛙鸣却让存扣渐渐沉静下来。这两天所经历的情景像放幻灯片一样次第在眼前闪过。在这个偏僻淳朴的小村庄,所有的一切都让存扣有一种并不陌生的新鲜,如同翻阅以前读过的一本好书,亲切而温馨,引起新的体会和情感的共鸣,引出无数回忆的蛛迹。回忆有一种魔力,可以把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是喜是悲——全都涂上一层金色的蜜汁,让人沉迷而不舍自拔。回忆是一种暖色调的氛围,是大提琴拉出的低缓抒情的背景音乐。两天来他感到自己的心之弦不时被一只纤细的指头轻捻慢拢一下,发出“叮咚”一声喜悦的声响,如同暗夜里划亮火柴的一瞬,又如流星从头顶一掠而过,他一直试图捕捉这倏忽即逝的感觉,却总把握不住要领。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因为春妮。——如同月亮环伺着地球,他心海里的每一次微小的潮汐都和她息息相关。
不知不觉上了两年大学了,刚进师院时离他遭受第二次心灵重创不过数月,说实在的,那时的他对于男女之情是很灰心了,正如一面空寂的死海,激不起一点活泼的浪花。他只想在大学里平静地渡过四年光阴。在他记忆的原野上有两棵树,在上面可以寄托他怀念的鸟巢。那两个女孩,对于他是那么意义重大,是他的生命中恩重如山的人。他不可能就很快忘却她们,而移情别恋。师院里的女孩多矣,但秀平和阿香安在?不可能再有了,他坚持这一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第二学期居然就有了一个春妮走到了他身边。——和跟秀平相仿佛的是,两人的靠近也是缘于诗。真是有意思。这个盐城姑娘不但有着秀平的善良,体贴,细心,又有阿香的活泼,可爱,和热情如火。简直就是两个人揉化而成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他同属于一个知识群体,同是文学爱好者,他两似乎有更广阔的相处语言。面对这梦一样飘来的女孩,年青的存扣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太清楚两个人在一起必然就会产生情感走势和后果。可以和她发展感情吗?似乎不能。一来他觉得这样对不起心中的秀平和阿香——尽管都以悲剧不能善终,但往日刻骨铭心的恩爱使他本能地愿意为这夭折的爱情举着孝杖,否则他就心存愧祚;二来他心灵上有了浓重的难以抹去的阴影,潜意识感到自己不能给心爱的人带来福祉,秀平的病逝和阿香被强暴,他常常觉得和他有脱不了的干系,一厢情愿地无数次在头脑中萦回着“如果……那么……”的句式而不能自拔,几成强迫症状,现在春妮又来了,会不会……他无端地怕;更主要的是,存扣清楚地明白跨地区两人相爱对于师范毕业生来说几乎都是感情可以开花而不能结果的,那么为什么明知日后会品尝分手之痛而图眼前之快乐呢,他不要避开婚姻的恋爱,这是一种不负责的行为,他是一个相爱了就倾心投入的人,他脆弱的情感已经吃不消第三次折腾了。但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疏远春妮。唯美而健康而青春而懂得女性并天生对女性有着姐姐和母亲般依赖情结的存扣身边似乎不能没有一个女孩,如同树木离不开阳光雨露一样,春妮让他不再沉默和悒郁,带给他的唯有快乐,他很快就离不开她了,到哪儿都要把她带到一起,否则便若有所失。他试图在二人之间建立一个恰当的距离:即不是恋爱,但比普通友谊更紧密一些,类似一种兄妹关系。但这是不可能的。春妮是个城市女孩,她活泼大方,天真率性,她的思维认知不可能像存扣这样的农村青年那么拘谨和保守,她认准了心目中优秀的“白马王子”式的存扣,就无所顾忌地示好和亲热,从不掩盖和存扣在一起的喜悦。这真让存扣为难了。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纵然捺着理性闸门,而在梦中,他却为她春梦连连,勃起和遗精。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基本把握住了分寸,在两人有可能会发生超越友谊的时候适时抽身,尽管春妮为此对他产生过怨怼,使一些存扣懂得的小性子。就这样,居然就维持到了现在,也真是不容易了。
可是这一次把春妮带到桂宏家里玩,美丽的乡村营造着一种特殊的氛围,他和她不自觉地就靠近了这么多,无论在哪儿他俩都是那样的照顾和体贴,那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关怀和爱,多么默契多么和谐啊,就是普通的恋人也不能够如此合拍和心意相通。在开往东台的车上,呕吐过后的他就那么倚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而她是那么顺从,颠簸中恨不得把他的头搂在臂弯里也不忍把他弄醒,当他醒了意识到一切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是那么温暖和安详,如同偎在爱人的怀中,嗅着她身上好闻的芳香,感到理所当然;眼睛睁开时她也丝毫没有无措和慌张,而是关切地问他要不要紧,还难过不难过,——这跟以前秀平和阿香对他有什么区别?到了刁家庄,春妮和他多了耍孩子气,拉手挽臂,昨天晚上还在桂宏两个姐姐的逗笑中偷偷用脚趾蹬了他一下屁股,让他甜迷了老半天。
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这里两个人的感情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可能再遏止和掩饰了,纵然他还勉力坚持,春妮很可能就要向他摊牌了吧。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各奔家园了,从桂宏二姐夫家往回走他就开始失落了,整整两个月六十天的漫长假期呀,没有春妮和桂宏的日子教他怎么过。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样,想到刚才她进房时回眸向他的深情一瞥,他的心就开始乱跳,开始难过。庄上人家的灯都陆续熄灭了,他一个人站在灿烂的星天下面,对着远处黑茫茫的田野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春妮,你知道吗?我舍不得你呀!我该怎么办呀?”
这时一个苗条的人影悄悄地飘到他的身后。他察觉了——她身上的芬芳首先通知了他。他知道是谁。他没动。她轻轻搭住他的手臂。他转过身,星光下面两双眼睛熠熠发亮。她搂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吻了她。
154、你不能忘了我
两年后存扣分配到兴化花垛中学时每次回想春妮总是忘不了刁家庄夏夜的那第一吻。
吻是盖在有情人心笺上的一方图章。那是一种庄严的承诺,那是一种豁亮的敞开。有了那倾情一吻,可以想见暑假过后重返校园的存扣和春妮是怎样一种关系。他俩就是一对校园恋人,亲密无间,水乳交融。没有人怀疑他俩的关系,也没有人去推知他俩的将来——那多无聊,多没有意义。两个人真心相爱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存扣是春妮的初恋。再矜持的女孩面对心爱的人都会毫无保留地敞开她的一切,春妮更是不例外。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桂宏经常不和他俩在一起喽——她常赖皮地缠着存扣,耳厮鬓磨,要他抱,要他驮,小女儿情态毕现,淘气得要老命,就像块黏人的扬州牛皮糖。好在存扣对心爱的女孩从来是有耐心的,又有一身呆力气,什么都随她玩。有时也做些恶作剧:在园林在野外游玩时突然躲到假山石后或是噌噌地爬到树上浓荫里,很久不声响,逗得春妮哭鼻子,跑来跑去地喊他、找他;或是驮她时发足猛跑,颠得春妮在背上鬼声辣气地乱喊乱叫,拿拳头擂他脑壳;或是和她相拥时双臂悄悄发力,箍得春妮喘不过气来,脸上通红,——她却不愠不怒,反而柔情万种。两个人你疼我爱,课后假日一起渡过了多少难忘的青春好时光!
大三快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