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红-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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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厂长在房门口看得呆了,打趣道:“不得了,真是惯宝宝,还要妈妈喂!”关照阿香不要急,身体恢复了再回厂,不要紧的,哪怕歇到初十都没得事。巧凤感激地说:“他叔,阿香多承你照顾了!”张厂长说:“哎——我侄女儿嘛,做叔叔的能不照应么,应该的,应该的!”阿香想欠起身,张厂长忙伸出胖手慢住她,“不要动。”顺手替她掖了掖被窝头。很亲切的长辈样儿。临走前还回过头来冲阿香一笑,眼睛眯得像弥陀佛。阿香的脸上忽然就泛上一圈红晕来。
阿香虽然得了张厂长让她在家好生养息的敕令,心里却是急得不得了:她不能呆在家里呀,有个存扣哥哥要见呀,不能让他跑白头呀,说好了今天下午在姑父家相见的呀(倒已经让他扑空一次了)。张厂长离去后不久,阿香望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又听见有喜鹊在院外的苦楝树上聒噪着,忽然挺起身奋然起床了。虽然身上还有些软。妈妈看了欢喜:“起来也好,到廊檐上晒晒好太阳。又没得风。”奶奶忙颠顛地到厨房弄开水让宝贝孙女儿洗漱。天气这么好,三代女性在家里,一团安详和温馨。大红蜡烛在菩萨面上静静地燃着,那火焰头像静止了似的。炉香青烟如微缩版的狼烟形状,一线向上,袅袅不绝,恰似无风的柳丝;人在堂屋走带动空气,便微微摆曳,倒如青春女子舒曼的腰肢。喜海打初二早上就不在家里,大年头上庄上娶亲嫁女人家不断,乐队忙得放屁的功夫都没有,正是捞钱进财的大好时光哩。弟弟小明当然也极少看到他的影子,春节天地是男娃的极乐世界,一大早就起床(绝不怕冷),胡乱吃点东西就蹿出去了,外面自有一帮小子,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聚在一起疯玩。
春节期间乡下男伢子爱玩的有:放炮。把小挂鞭拆下来,点着香火或从大人那里偷来的香烟,一枚一枚地放。吓鸡子、鸭子、鹅子,吓得它们扑扇着翅膀没命地逃,羽毛乱飞(好的公鸡毛可捡起来做毽子),尿屎直流;吓得猪圈里的大白猪嗷嗷叫着乱转瞎撞,泼妇寻死似的;吓得白胡子山羊一蹦三尺高;吓小孩子,吓得他们哭,吓老人,吓得他们拍着心口念叨“阿弥陀佛”;把鞭炮扔进茅缸里赶紧躲开,随着一声闷响炸出一蓬粪水来——有时扔进河水里,正叹息把捏不准湿了药捻熄火了,哪知道水中“咕”地冒出一个酒碗大的水花来,原来还是炸了(在水的怀里炸了),并没有浪费!——于是兴高采烈地欢叫了;也有把鞭炮放在倒放的猫食盆狗食盆里炸的,炸得盆儿跳起,却翻不过来——盛饭给猫儿狗儿吃时马上就被这些鼻子灵光的家伙嗅出烟硝味,往往生气地喵喵狺狺几声,甚至以坚决不吃相抗议。
打枪。到挑货郎摆的糖摊儿那里买“炮仗子儿”,一毛钱二十颗。“炮仗子儿”像火柴头儿藏在两层薄薄的红纸之间,剥开来放进小手枪的弹仓里,抬臂——煞有介事地瞄准——勾动扳机,“砰”一响,冒出好闻的硝烟来,非常有战场上的现实感,相当过瘾;兜里压岁钱多又有英雄情结的娃儿往往整张整张地买——一张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颗的样子吧——砰砰啪啪打上一天。
玩雪。玩冰。除夕下了一夜的雪,阴亮处和人睬不到的地方往往要好些日子才能消融殆尽。那么,就堆雪人;男娃们更喜欢的是打仗,打雪仗。冒着密集的弹雨,呐喊着,冲锋陷阵。雪团击在身上自然无所谓,击中脸上疼得嘴一咧也不要紧,击在头上炸出箩筛大的一蓬雪粉来,最是投掷者心花怒放的效果——这时往往很多屑粉钻进了脖子里,冰冰凉地滚到前胸后背甚至屁股肚皮上,冻得一愣惊,但绝不退缩,像狗抖毛似地抖擞精神,继续战斗。从古至今都有这样的模拟战斗吧,——有些娃儿长大了真的就在沙场上如此这般地鏖战了,以后他们回归了,有的毫发未损,有的拖着残躯,还有的,仅仅回来了一个裹着战旗的骨灰盒子——乡里的烈士墓里就埋着十几位小时候酷爱玩火药枪打雪仗的子弟,大多是捐躯在南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沙场上的。烈士们是睡了,但他们的卫国精神不睡,一代一代传承在打雪仗的顽童的血液当中,汩汩滔滔,生生不已。玩冰最喜欢的是“撇冻”,一长溜娃儿站在大河边上,用捡来的瓦瓣往青平如镜的冰面上奋力一撇,瓦瓣如受惊的燕子极迅速地往远处掠去,与冰磨擦的“瞿瞿瞿”的声音像吹哨子,像花眉闹,尖锐而活泼;本来是一往无前的,偶然相互碰撞便受了惊地各找去路;看似要停了,但还是挣着,转着,慢慢悠悠,很不情愿地躺在远远的冰面上。农村的娃儿都是投掷能手,以后他们中间有人上了县中或进了大学,田赛场上一抬手,便把城里的那些小子远远地撂在后面。玩累了,纷纷掏出才生几根软软羽毛的鸟儿或干脆还是光溜溜的肉雀子对着河里撒尿,热尿把冰面冲出一个个浅坑来。不知怎么的,白尿出来,漾在冰面上却成了一摊黄汤。条条抛物线如同伸出去的钓鱼杆,热气腾腾,在灿烂的阳光下云蒸霞蔚,如一弯弯袖珍版的虹。实在是壮观。
看舞龙灯,舞狮子,舞花船,踩高跷。这一点是男娃女娃所共同的喜好。焦家庄子小,没有这些班子,都是从大庄子那边过来的。如大顾庄,西毛庄,护家垛,洪家窑。到了哪家门口哪家就欢天喜地地拎出一串挂鞭放了。锣鼓急得好比风搅雪,金龙狂舞,银狮扑跃,花船摇出了波浪,花枝招展的船娘的水乡俚歌甜得赛如蜜糖,踩高跷的人在屋檐口玩起了燕式平衡……“发财发财大发财,香烟红封拿出来!”娃儿们在一旁吼叫,充当着人家的义务讨赏员。男娃女娃还有一个同好是看新娘船:水码头上的火盆香烛点起来了,远处传来了“冲天炮”的双响,“来了!来了!”等在岸上的人群搔动起来。果然,前面河汊口转出来一条插满彩旗的挂桨船。新郎和陪郎一身簇新地挺立船头;火盆烧得起了烟;申炮的人脚下摆着整篮整筐的炮仗,一个接一个地撂到天上炸响,红纸屑子纷扬而下,铺落在水面,如流着的桃花瓣。近了,更近了,船靠岸了——首先是抬嫁妆,十大几岁女伢子这时眼睛就睁大了,暗暗数着人家的妆奁,——好让数年后轮到自己时心里有个大致的参照呀。最后“搀妈奶奶”上船,把捂在花被窝里娇羞万状的新娘子搀上了岸,这回轮到小子们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了……娃儿们一路上蜂拥着跟着新娘子进了屋,在入洞房的那一刹那,喜娘大把大把的糖果如泼雨般、如天女撒花从房门里撒出来,引得一堂屋的孩子去争抢,屁股撅到天上,四处乱拱乱爬,年纪小的争得鬼哭狼嚎。孩子们是喜庆日子的最佳配角啊,没有他们成为喜事的点缀是热闹不起来的。
另外过年孩子们的游乐还有各种方式的赌钱,跳白果,斗铜角子,看电视等。不一而足。寒假二十天孩子们卯足劲儿玩,颇有点“只争朝夕”的意思。一开学就又被圈起来,不得不收拾起童心童趣,重新陷入应试教育的磨难中。
125、慈母柔情
巧凤在女儿预考失败的时候曾经很是失望和失落过,作为一个要强的女人和身为农村小学教员的知识分子,阿香身上承载着她太多的梦想和希望。可是这孩子的才力好像到顶了,离预考线都还差几十分。她自当要女儿复读,然而女儿倒先她灰心了。
自从三年前女儿和存扣那小伙相好被她夫妻俩逮住后弄得折散两分开,她就发现女儿心里有团火黯灭了。她看得出来。为此她也后悔过,感到自己做得过头了。女儿情窦初开,本是天真纯洁的,但是家长把那朵爱的火苗生生掐掉了。也就掐掉了女儿的灵性,她预考落得如此结果与这件事是有直接因果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巴儿女好,但出发点好却不一定带来好的结局。
这教训真够深刻的,值得终身记取并注定要让她心痛一辈子;她对喜海说以后再也不能如此粗暴地对待小二子了——如果小二子也有如此情况的话——但喜海却回了她一句臭话,“什么人养什么人,你做小姑娘时不也是神经叨叨地追着人爱么”,气得巧凤跟他理论了半宿,问“究竟是哪个像狗子一样追人的”,哭了鼻子,直到最后喜海承认是他像狗子嗅着才出笼的肉包子味儿的样子追她的才作罢。喜海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说“命该如此啊!”两个人以后就急着替姑娘想起就业的路数来:学缝纫,学理发,学照相,等等;反正不能让她搞饲养种大田。“我娃花朵朵的,咋个吃得消喔,弄脏了晒黑了嫁不到好人家!”“得学个手艺!”——在这点上夫妻俩是高度一致的。
想不到阿香愁眉苦脸地闷在家里才几天,庄上在吴窑制药厂当厂长的远房兄弟张银富却主动上门说让阿香到他厂里上班,说这丫头漂亮懂事又机灵,从小抱过她看着长大的,眼睁睁毕业了蹲在家里他这个远房叔叔心里也不安逸,这个忙是要帮的,毕竟是一个老祖繁衍下来的么:“去吧,干得好以后想办法替她转正式工。”一家人真像遇到救星似的;阿香见有班上,愁云尽扫,欢天喜地的。这孩子在办公室里做事,察言观色,手脚伶俐,嘴又乖巧,张银富相当欢喜她,有意栽培呢,春节前上杭州出差都把她带在后头,让她多见世面多学乖,倒像个嫡亲的叔叔似的。
特别是腊月二十九,不是张厂长相救,阿香和七八个女的真的会活活烧死闷死在浴室里,——真是大恩人啊!刚才又来说了,叫女儿好生在家歇息,身体恢复了再去上班,天下哪来的这样好的叔叔!真正是平时烧了高香的,遇上贵人了。现在这样子父母的也就安心了,希望女儿以后在厂里不断进步,早日转正;如果存扣那孩子考上了那边家长又同意的话,暑假就给两人订个婚——那么这女儿的心思也就算圆满地了了。
想想这丫头还真是个富贵有福的命,眼光又准,落榜几天遇到救星不算,还和被父母拆散了两三年的心上人重新合到了一起,倒真应了“塞翁失马,安知祸福”、“打不散的鸳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古话了。她在旁边看坐在廊檐下的女儿,气色好多了,太阳照在她嫩白的圆脸上,连茸毛都看得分明;睫毛半天扑闪一下,像想着心事呢。真像一朵才开的花儿。当妈的真是越看越喜爱。她上去亲爱地问女儿:“中午要热点什么好的吃呀,阿香?”
“吃鱼圆!”
“还有呢?”
“吃肉圆!”
“还有呢?”妈妈看女儿恃宠撒娇的可爱样儿,不禁笑了,故意追问着。
“吃鸡圆!”
“乖乖隆的咚!三圆全要吃,你吃得下么?”妈妈逗她。
“吃得下。我吃得下!我还要吃鸡子、红烧肉和鲢子鱼哩!”
“哈哈,”奶奶也在旁边咧着不关风的牙口笑,“我乖乖想吃了,奶奶马上替你热,啊?”
“妈,还早呢,等会儿吧!”巧凤对婆婆说。
“不嘛,我就要吃,吃饱了人家要赶路哩!”阿香叫道。
“赶路?上哪儿?”奶奶和妈妈异口同声地问起来。
“上班呀。去吴窑。”阿香说。
“啊呀我的小祖宗!张厂长不是照应你把身子养好了过几天再去的嘛!你急的什事啊!”妈妈说。奶奶也说不能去,一是身体还没复原,二是这化烊天路上一蹭一滑地,正常人走到吴窑都要流一身臭汗,到时候一回凉准又感冒,这几天还不是白养了,不能躺在姑妈家要人服侍唦!“要去,最早也得初六去,初六是好日子!”巧凤连说奶奶说得对——“不能去。最早得初六!还得看身体。”
阿香抱住妈妈的腰眼哭起来:“妈呀,我说好了让存扣哥等我的呀!——他已经跑了一次白头了呀!”
妈说不要紧,你姑父姑妈晓得你身体不好,准会向存扣解释的。“初一在村长家拜年妈拿电话打的,都要你好生养息呢!”
奶奶忙挤了热手巾把子来,“好乖乖,快把眼泪擦掉,新年头上不作兴哭鼻子的呀。”
阿香赌气地要往起站,哪知道头一晕,又颓然坐下了。眼泪咕咕地望着院门外头。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存扣身边。
初六这天早上阿香来到了吴窑姑妈家。立珍姐正好在这边,说了存扣来过的事,“我告诉他了,说你初六准来,——你就在家里慢慢等吧!”一家人都拿阿香开玩笑,弄得她又喜又羞恨不得要假哭了。
可是上午存扣并没有来。吃过饭阿香就到“爱的小屋”里被窝里坐着,拿一本琼瑶小说漫不经心地看。她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