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红-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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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快,到后来快得像催命似的,听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时候堂屋那张二十五瓦的电灯突然眨了几眨,大家吓得直往外挤,只听见存扣妈大喝一声,拿一把筷子满屋游走,解下裤腰带把筷子一绕,牢牢扣在大门铁搭子上,到茅房里拖出一把大扫帚,没命地朝那把筷子上拍打,一面喊道:“看你还敢不敢来!看你还敢不敢来!”头发都打散了,像个疯子,罩裤也掉下来半边,露出红花花的内裤,可大家都没有笑,个个觉得打鬼打得解气,有几个还帮着喊:“打!打!狠狠地打!”最后大人小孩一齐跟着节奏喊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一致对敌的怒吼,很像在大会堂开批判会的情景。
存扣妈终于打完了,一屁股瘫坐在藤椅上,接过递上来的水,咕咚一口,摆摆手说:“好了,鬼驱走了,是个熟人。”又指派保连爸:“拎捆毛苍纸到河边上去烧。记住了,烧过了一直往家走,不能回头看!”他爸唯唯喏喏地去办了。
驱鬼以后,巧英仍和以前一样,烧香拜佛行善事,像没发生那事一样,用她的话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但她记住存扣妈的话:“千万不能再跟死人穿衣服了”。今年春上春富家的四丫头学红因她妈不肯和成份不好的海宽家二儿子有志做亲,一时想不开喝了乐果,在医院里灌了两桶洋碱水还是没救过来。她妈哭得昏死过去,醒了还被老春富一巴掌打青了脸。尸身停在堂屋里,药水味哄哄的,没人愿意为她洗澡穿寿衣,就央人去求巧英。扣英犹豫了一下,这边人已跪下了。巧英就来了。巧英替学红擦身洗脸盘头,脸上打上雪花膏,一个俏生生的妹子就出来了。一屋人看了怜惜,妇女们哭成一片,连男人都忍不住。巧英扳起学红穿上衣,劲一闪,学红头一滑,身子就偎进了巧英的怀里,那只手搭在巧英腰上,像抱着似的。巧英当下脸就白了,匆匆穿好了,急急回转家去。晚上便发起高烧,烧起一嘴燎泡,又是吊水,又是烧纸求仙方,揍腾了半个月才下床。人却有点讷讷的了。一天她在小麦田里打药,打得好好的扔下喷雾器坐在田埂上抓起甲胺磷就喝,正好凤阶老汉撑着放鸭船经过这儿,看到不好,情急之中挥起竹篙一舞,把药水瓶子打得粉碎,上岸抱着巧英头喊了半天,才还过魂来。保连爸这下吓坏了:一个大活人到哪里看得住呀?还是得驱鬼。四乡八村地去寻存扣妈,最后在邻县的一个夹河里寻到了那条关亡船。存扣妈在保连家的堂屋里燃上蜡烛点上香,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噯气,这是要下去了,立即有人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人就开始说话了,全是那些死鬼的声音,有吊死的全香的,有喝农药的学红的,听得满屋人寒毛直竖。有人就颤着声问话,那下面的人争着说巧英嫂子好,要她下去打伙儿哩。一屋人恍然大悟,问可有通融的方法,回答是要有十捆大钱两箱元宝等等方可考虑,一屋人连忙抢着答应照办,求她们放过巧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得呀。存扣妈就没了声响,睡熟了似的,屋子里静得针都听得见,有人轻声说在和下面讨价还价呢。一会儿存扣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人上来了,接过奉上来的红枣茶一口喝下,抹抹嘴说:“我和那边说得差不多了。不过以后还要小心,等我这趟生意做过了再帮她彻底把这事解释(注:解决)了。”又说:“再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客气了!”凤阶老汉对大家说,关亡的要祭起法来,那些小鬼可受不了,但本庄本土的鬼,如果不逼得紧,祭法是不大用的。
想不到过了两个月,那些鬼还是没放过巧英。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扯到荷花带动藕,话头越说越多,争得红头胀脸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么这些大人不见得多伤心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呢,真是有点莫名奇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样吗,哪儿出事哪儿去,哪儿热闹往哪奔,听到哪家打架吵死的,发现哪里失火起烟的,就立刻兴奋起来,有点像公社电影船开进碾米厂后的麻虾沟里一样,呼朋引类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烦恼。可今天存扣心里确实是惊讶和难受的。一来因为巧英和自己妈妈处得很好,只要妈妈在家她们是常来往的。雨天的时候巧英总是打个油纸伞夹着针线匾儿来和妈妈一块做针指,一面家长里短地唠叨,亲亲热热的,像对姐妹妹。存扣就在她针线匾里的碎布头中乱翻,总能找到两粒糖或几颗花生。二来他和保连也玩得不错。
保连比他大两岁,是个癞疮头,头皮上有两个不长毛的“大铜钱”,在班上是个“号头鸭”,鬼点子多,“皮王”。但特别怕老师,老师一骂他就哭,淌出两挂鼻涕来,一抽一抽地,拉面条似的。班上好多同学都嫌他,不大肯跟他玩。女生更是不理他。存扣不远他,是因为保连除了癞头和邋遢,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语文好,会造句,背书又快,每次背书,第一个上讲台让老师背的总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进城给他捎回来的蜡笔和水彩肯拿出来把大家用,还常常偷他爸理发店里积的长头发跟挑货郎换麦芽糖吃,每次都分一点给存扣。三来是保连爸进仁给存扣剃头从来是不收钱的。所以这时存扣就真真实实难过起来。他想得出来保连现在的样儿。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会做恶梦。
8、赤膊夜谈
乡下人闲适,夏日黄昏时分,家家就在院子里的丝瓜络和葡萄藤下摆好了饭桌。早早煮好了的一大盆碎米糁子或大麦糁子粥端上来;摘两条菜瓜斫瓜菜,浇上半匙菜油,放盐,再拍上几瓣大蒜头拌匀了,爽口得很,搭粥最好了。舍得的人家还会炒上一盘笋瓜丝或老蚕豆。若有闲功夫,女人们到地里揪些山芋藤来,去叶剥梗,加大椒一炒,喷香;孩子们则又玩出新花样,把藤梗儿连皮左一扳右一扳,做成耳坠儿、手镯子和项链,在院里走来走去显摆。吃过饭收拾桌子,把藤椅凉床搬出来,不凉到深更半夜是不回房上床的。好热闹的则在院里呆不住,他们要上桥,桥上河风吹得惬意,人又多,说笑逗乐听人说古唱曲儿,有意思得很。晚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赖着,就有人三三两两摇着蒲扇上桥了。乡下下古朴,并不以裸体为羞,小孩子精光赤条的;男人们打个赤剥,浑身古铜色,若他们抹掉裤头下河洗澡,你却会惊艳他们那两坨屁股的雪白:这是太阳的功劳,在阳光下劳作,也就那块地方晒不着了,被黑皮一衬,就更显得白了。以前才下乡的知青见了稀奇,给起了个名儿叫“三段头”,上黑中白下黑,挺形象的,可没多久他们大都也成“三段头”了。听说一个扬州小知青请假回城,父亲带他到浴室洗澡,那“三段头”的身体引来众澡客围着看稀奇,父子俩抱头大哭,哭得池水都涨了三分。
男人爱赤剥,女人也喜欢。乡下的女妮子,没出阁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规矩多得很,年长者叮嘱要笑不露齿言不高声坐不叉腿放屁都要夹着,一结婚就不问了。大庭广众下孩子哭了,罩衣一撩就把两个白生生的大奶子捋出来了。乡下女人健硕,又不像城里人用个罩子缚着,奶子生得水罐般大,乳头被孩子吮得鲜红,淡青的筋脉爬满肥腻腻的奶身,光棍郎见了“咕咚”一口唾沫咽得三里响。在地里尿尿出恭也顾不上斯文,逮哪上哪。马锁妈海英一次和公公搭手罱泥,突然要解溲,上了岸夹紧两扇屁股赶紧往自家自留地里跑,决不能把这斤半肥好了人家庄稼,好不容易捱到自家田头,真正憋不住了,裤子一褪人还没蹲好,一泡屎便喷薄而出,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他公公以为蛇咬了,忙插篙上岸,奔过去一看,媳妇下半边全是血在地里打滚呢,原来她憋急了,下蹲时没瞅清楚,屁股下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断棉花杆儿,掩在青草里,正好坐上去,戳进洞洞里了。公公抱着媳妇没命似地跑到庄上医疗室,围观的人一上来还以为公媳两个做好事弄狠了呢。有人打趣说,东西戳坏了,这下尿不远了。说的是海英做姑娘时的一段趣事。这女子自小没有姑娘相,上面有几个哥哥,她老小,在家被宠得不行,顽劣调皮,上树逮鸟粘蝉,下河摸鱼捞虾,样样不输男娃。一次下田打猪草,尿急了,蹲在河圩上就撒,哪知道河坡下粉兰正埋头割着一蓬青苗呢,眼睁睁上面一线骚尿要打到身上,急忙喊起来,上面海英一惊,尿头却刹不住,急中生智,屁股一抬,尿线越过粉兰头顶唰唰打进了河里。粉兰告诉一块寻草的民珍、有娣她们,说海英尿劲大,尿得远哩,海英就说我比我哥都尿得远,大家说她吹牛哟,女娃没得雀雀咋会比男娃远,海英说,赌不赌,粉兰说,咋赌,海英说,赌输了你们一人分我一捧草,大家同意,反正草长在地里,再寻呗。海英站在夹河边上,拉下裤子,学男娃腿一叉,一只手捏住两瓣肉,小腹一挺,一股亮亮的尿线便冲出来,在太阳下抛开长长的弯弧,直撂过了半条夹沟,惊得粉兰她们直嚷叫。这事传出去,庄上人都说,这丫头投错胎了,送子娘娘大意,没把挂挂子给她安上。
结过婚的乡下女子虽然粗俗,什么都敢露,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但偷情养汉的却极罕见;可一旦偷了,却又一竿子到底,不离不弃,好得比锅膛里的火还熊,逮到了拉倒,半瓶“乐果”了结,一根麻绳归西,死得笑咪咪的。(水乡女子很少投河寻死的,淹不死。)所以乡里陋汉看到袒胸露腚的婆娘也只是嘴上讨讨巧,并无多少非份之想。
但乡下女人赤剥总得在四十岁上下。若几个婶子在桥上聚成一团说话,月色星光下你见到的是一堆白肉,处在下风的人会闻到洗澡后清新的女人味儿。老婆婆们总是坐在桥梢头,慢悠悠摇着蒲扇,用不关风的牙口拉呱着;矜持的披件麻纱褂子,多数赤剥,露出嶙峋的肋骨,两个乳房已变成两张肉皮,无精打彩地耷拉在胸前,很难想象它们曾以饱满的乳汁喂大了一大帮儿女,如今她们老了,一阵河风都能把这两块丑陋松瘪的肉皮吹得晃荡起来。
存扣天天晚上去东桥乘凉。东桥离家最近;桥又大:长六七十步,三块水泥板的宽头。乘凉的人夹上席子,占用其中两块,留一块给人走路。乡下孩子会水早,又顽皮,常常搞些恶作剧,在所剩不大的桥面上一个趔趄,叫一声“救命”,两只膀子在空中舞上几舞,人便往河里一头栽去。大人们并不发急,探头看着,看水中半天没有声响,又不冒泡,便眯眯笑,骂一句“装死都不会”,继续抽他的烟。不一会,河泡一翻,一个水漉漉的脑袋冒出来,手里举一扇沾着黑泥的大河蚌,朝桥上尖叫:“爸!”“妈!”向一桥人显摆他的本事。
存扣上桥并不全为了乘凉,他家有大平顶,在上面一样很凉快。他上桥主要是为了听大人唱曲讲故事。坐在高高的桥面上,头上是一天闪闪烁烁的星星,桥上是密密团团的人影,清凉的河风一阵阵吹来,听着大人说古道今吹牛皮,他感到实在是一种享受。他希望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更希望暑假不止两个月才好呐。
9、络绎不绝的黄段子
大人说白道古唱曲儿,荤的素的都有,并不忌讳年青人。许多伢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从懵懂到灵醒开窍甚至向往和摹仿,这夏日的纳凉晚会功不可没。这向时都爱说保连妈巧英的事,说来说去就荤了。好在这儿是村东,巧英家在村西,八杆子打不到,说话也就少了遮拦,由着性儿侃。有人说巧英小时候可是个水灵的妹子呢,在宣传队上唱过李铁梅的,他妈图癞疤进仁有个剃头手艺,把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栽在了牛屎上,这也就罢了,偏偏这进仁还是个二蔫儿……这时就有个婶子的声音从下风传来:“人都死了,不作兴做三道四作贱人家。”可马上就有年轻人嚷起来:“说呀,说!我们爱听,——怕什么哟,怕死鬼来撕你的嘴?”
于是又说。说以前上学时,课间上厕所,别的同学呼啦啦尿过了,他还在那里拚命地抠,——你说抠什么,雀子呀,太小了,找不着啊。十四五了,我们都长毛了,他还俏生生的像个白果似的,撅起来也没得个蚕大,下河洗澡都不敢脱裤子……说到这里桥上哄笑起来,看得到几个半大的妮子侧头斜脑地在听,一帮小伙子更是邪里邪气地呵呵着,催促往下讲下去。
说白者受到鼓励,更加绘声绘色。你们知道巧英嫂子为啥年纪轻轻就信佛吃斋?就是怕捺不住心性,熬不住……有人插嘴,是的,年纪轻轻的吃斋总有个事儿,白驹那边有个小寡妇,原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