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红-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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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谁让你不要我了,谁让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说说,骂骂咧咧,两眼白痴白痴地盯着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小俊杰以为叔叔疯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里头,夜里下床撒尿都跟着,一夜醒来好几次,就是怕他想不开,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红轮流陪住他,拿话劝他。月红把他当病人待,买来京果粉泡给他吃,还特地杀了一只芦花鸡炖了,只把他一个人吃,他都没得眼向。左邻右舍的叔婶们都来劝他;鸭奶奶上水码头洗菜跌坏了腿,还捣着个拐捧硬挣着过来乖乖长乖乖短地说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过去了,星期一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眼睁睁过几天就期终考试了,存根和月红急得没辙,又不能发火,在院里团团转。
这时秀平妈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她本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一跨进院门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着。当她来到存扣床头时,存扣喊了一声:“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秀平在世时存扣当着面没好意思喊过一声“妈”,都是以“婶妈”相称,只在和秀平单独时才妈呀妈的称呼。而秀平当着桂香面也总是称“姨娘”。现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却哭着喊“妈”了。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过来了,挤挤的一房间。存扣哭着喊:“妈呀,秀平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弄啊!妈呀,你老了我养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泪,说存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秀平妈哭着说:“好乖乖,有你这句话秀平死得闭眼啊,是我家秀平没得福啊,乖乖!”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那包裹的蓝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县城买的那条。刚刚解开扎的布条儿,一条粗大的辫子蛇似地从包里挣了出来,在被单面子上活泼泼的游动。秀平妈手抖抖地捧着那根辫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着劲闻,喊着“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诉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嘱过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进医院就剪下来的,当时“秀平乖乖是多舍不得啊,攒了十几年了呀”。存扣双手接过辫子贴在脸上又是恸哭不已。秀平妈说,乖乖儿,你不能再哭,你哭伤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脚呢!你要去上学,你上出息了秀平才会高兴……你要去上学。
第二天,存扣终于从床上挣起来,病歪歪地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他要回吴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试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触景生情受不了,特为又弄了挂桨船送他去,等考试结束再去带他回来。
50、生活乱套了
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昏昏噩噩的。白天是那么的长而沉闷,他枯坐在房间里,掩着门,闭着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几小时;午觉睡个不够,睡了醒,醒了睡,懒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产生激情的东西好像都离他远去了,唯一能让他认真做的就是对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怀想。他俩在一起时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被他极其耐心地从记忆里抠了出来,对秀平的回忆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级时的童稚时代,虽然对他来说是很“久远”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却弥足珍贵,把它在头脑中按着顺序归拢。白天居然就这么悄悄打发了。他回忆得异常专注,以至常常走入幻觉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种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走路,说话,生气,笑和撒娇……到了夜间,他甚至经常听到秀平的声息,一声呢喃,一声叹息,抑或,蓦地一声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里,正忽悠着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顽皮地看他,浅浅的梨涡,洁白的糯米牙,揪着那只独辫儿,笑脸如花……存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耳朵支愣着听。但一切归于岑寂。只听见外面夜风路过时树叶挤搡的碎屑的声音;有夏虫有一搭没一搭的啾鸣。 但存扣确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边,在屋顶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里头……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顶真的哗啦响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冲房梁急切地唤出声来:“秀平,你下来呀!你下来呀……”可秀平不下来。秀平不睬他。他伤心极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头,居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不与秀平好说不定她还不会得白血病呢——这保不定啊。这个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来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爱,她过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还像以前一样,做做作业,和同学下河摸河蚌,钓鱼和铺虾,去顾中操场练球,一起去外庄看电影…… 末了,还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几天。那几多好呢。开学后各人做各人的同学,要好的话等到毕业后也不迟啊,为什么要抢在前头好呢?这怪念头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得以释然。
存扣又痛彻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这个暑假肯定是我俩最快乐的假期啊。两个人的关系庄上人都知道了,妈妈准备在暑假请上几桌酒为他俩把婚正式订下来,以后来往就逸当了。也热闹些。那该是什么景象呢?请酒,放鞭炮,一起上东台替秀平买衣裳,妈妈打耳环打镯子给秀平,被秀平妈带家里去过,晚上还可以睡在秀平家——当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独睡也成啊,秀平晚上会陪他聊到好长时间呢,还会偷偷……早上没起来岳母就把带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头……你家里蹲蹲,我家里蹲蹲,一起做作业,一起喂猪食,赶鹅,牵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捞鱼虾也要秀平拎个鱼篓在岸上跟着。怕太阳把皮晒黑了?没事没事,弄个洋伞打着。不行?怕人家说你打伞装洋?没事没事,可以戴草帽呀,还可以买一顶城里人爱戴的那种太阳帽,雪白的,长舌子,戴到你头上肯定好看极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里吹电风?不准!不准懒!你不在岸上走鱼虾不肯进网哩,我要拿你作饵哩!嘻嘻,你骂我嘴贫?是真的哩,谁教你漂亮哩……存扣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嘎地笑出声来了。等还过神来,心里是一片空洞和凄凉。
现在存扣多年养成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全都乱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做,看点书,可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章法,有疑惑的题目不愿去深想,没有了以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瞎做,纯粹是在糊差。天一黑就上铺,躺在凉席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凉,自己院子里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无法成眠,抱个“红灯”牌收音机东调西调地听,直到听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懒洋洋起床,有时候洗脸都免了。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落落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名字叫爱香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听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51、去她的墓前拜祭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和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大挎包,包下角站着一溜儿高高低低的上海高楼大厦。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是位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兴时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乎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还没有做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地,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跌跌歪歪地往东走,才走几步,悲恸的嚎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了:“我的秀平乖乖肉哎~~~,我伤心的乖乖哎~~~,我苦命的乖乖哎~~~”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幛似地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杨槐,苦楝树。树下面上百个坟圆高高低低,错错挨挨。蒿草长得很发旺,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崩崩的土圪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簌籁的响。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边哭边说落,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叫存扣去和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末了还要和秀平睡一头。都像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又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娃娃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走了,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呐,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呐,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她呜咽着,白头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时倒没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边烧着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火里,很细致,很专注。火焰燎得他脸上生疼,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流进眼睛里,眼睛挤一挤;流到嘴边,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来给你烧钱了……”他在心里喊到。火苗直蹿。他盯着火苗看。火苗里有什么,有她盈盈的笑脸吗……突然一阵旋风把那纸钱灰圈起来,绕着秀平的坟不停地转,越转越快。有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吹到了别家的坟圆上,他惊兔样站起来奔过去抢到手上,重新摆回火堆里,闷声嚷了句:“这是秀平的钱!”
52、母亲忆往事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级时存扣开始独睡,睡在妈妈的东房里。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的多,回来一趟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没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伙儿睡。虽然存扣已经十七岁了,可在妈妈眼里总是个伢子,有啥要紧。娘儿俩正好贴心知己地唠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还和妈妈睡,就嘻笑存扣是个“惯宝宝”,“靠娘生”,长不大,这么大人了还睡妈妈旁边,把存扣说成个大红脸。桂香说这要啥紧,别看他大呆个子,一天不结婚都是个娃娃——等结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让出来了。说着盯着秀平咪咪笑。“姨娘你坏吔——”这回可轮到秀平成大红脸了,桂香正抽着烟,笑得咳咳的。
从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