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井-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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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是李莲英,皇帝胸头一宽,怒气宣泄了一半,他对李莲英视为教满洲话,教骑射的旗人,称之为“谙达”,他说:“你看看这火盆!屋子里那里还有热气儿?问起来,说是领的炭不足数,得省着用。到底是谁在捣鬼?”
李莲英一看是孙万才,心里雪亮,此人是崔玉贵一伙,以为皇帝还是从戊戌政变到兴和团闹事那段期间的倒霉皇帝,这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过崔玉贵在太后面前说话,十句之中还是能听个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们那一伙,因而陪笑答道:“万岁爷请歇怒!内务府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们没有弄清楚,要裁减什么,也决不能裁到宁寿宫、养心殿这两处。”说到这里,扭脸向孙万才轻喝:“还不快到茶膳房取红炭来续上。”
孙万才见机,赶紧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带着小太监另外抬来一个极旺的火盆。李莲英亲自动手,帮着替换妥当,然后倒了一碗热茶,用托盘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动,又快又稳,而且悄无声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执役的态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无不同。
等皇帝喝过两口热茶,脸上显得比较有血色了,李莲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说道:“老佛爷派奴才来请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珍贵妃的最后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觉得心乱如麻,而又象胸头有块大石头压着,气闷得无法忍受,直一直腰,仰着脖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出一句问话:“捞起来了没有?”
“捞起来了。”
平淡无奇的四个字,落入皇帝耳中,心头便是一震,有句话急于想问,而又不敢问,怔怔地好一会,方鼓足勇气开口:“人怎么样?还象个样子不?”
见此光景,李莲英不敢说实话,慢吞吞地答道:“没有变,衣服也是好好儿的,只掉了一根扎脚的带子。”
“这太好了。”皇帝又皱眉问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么会没有变?”
“那是因为井底下太冷的缘故。”
“对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时候,仁宗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后仁宗会查问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链子在四角拴住,临空悬在开封大相国寺的一口井里,也就是取其寒气,能够保住尸身不坏。”
尸棺临空悬于井内,与尸首泡在井水之中,是两回事,李莲英心想,皇帝如果以为珍贵妃的容貌,虽死如生,则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难抑。不如想法子拦住,不让他临视为宜。
想是这么想,却不敢造次进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经此一番巨变,洋人更偏向于皇帝,而太后则不免有孤立之势。回銮之前,总算外有李鸿章与庆王,内有荣禄与瞿鸿矶,多方调护,不让洋人说一句对太后不满的话,也没有提出归政的要求,体面得保,大权不失,真正是来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础并未稳固。回銮以前,可以将皇帝与洋人隔绝,而母子之间依然貌合神离,办易于遮掩。到京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积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尽被剪除,诚然不能有何作为,可是,皇帝积愤难平,只要发几句牢骚,经新闻纸传布,便如授人以柄,为反对太后的人,出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别叮嘱李莲英,回銮途中,一切供御,要格外检点,决不可以显得太后与皇帝有所轩轾。她的做法是,尽量使人觉得宫廷之间,母慈子孝,融洽无间。这样,不但易于脱卸纵容拳匪的过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说不出请太后归政的话,因为母子同心一德,归政不归政无关紧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与皇帝之间,画一条截然不同的界限,说“训政”与“亲政”有如何如何的差异,亦可课以“离间”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去箝制。
这一切做法的成败关键,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为安抚。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母亲的身分,任何严厉的要求,为人子者承欢顺志,都当逆来顺受,只有两件事,自己做得不象个母亲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摆着打算废立,筹于做母亲的要将儿子撵出大门。既然如此,做儿子的亦就可以不认自己这个出于继承关系的母亲。俗语说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样做法,未免过于绝情。不过,这个错误已经弥补过来了,在开封驱逐溥儁出宫,皇帝内心的感激,是可以从词色中清清楚楚地觉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将珍妃处死,如今追赠为贵妃,为她设灵,重新殡殓,都是补过的表示,皇帝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但最要紧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愿。珍妃既然为他所宠爱,而又死得这么惨,那么当此唯一可以让他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竟加以阻抑,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慈禧太后本来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尸体出井,听说形容可怖,便要考虑让皇帝看到,会有什么感想?
很显然的,惊痛悲愤之余,一定会问,这是谁的罪过?旧恨本已快将泯灭,无端加上刺激,拿它勾了起来,决非聪明的办法。因此,慈禧太后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不能让皇帝看到珍贵妃的面目。不过,话已说出口,不能出尔反尔,只好交代李莲英来见皇帝,见机行事。
这是个很难办的差使。李莲英一直到此刻才能决定,以皇帝见了珍贵妃的遗容,定会伤感作理由而谏阻,徒增反感,并无用处。唯有采取拖的办法,拖过入殓的时刻,皇帝亦就无可如何了。
拖又有两种拖法,一是陪着皇帝闲谈,谈得忘了时候,再一种是设法让皇帝熟睡,睡得误了时候。这两个法子,那个比较好,一时还无法断定,眼前亦只有拖着再说。
于是,他精神抖擞地,只在珍贵妃的丧事上找话题;而忘不了时时提到,慈禧太后是如何关切。由此又有意无意地谈起,珍贵妃入宫之初,在长春宫、在西苑、在颐和园侍奉游宴时,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宠爱?
这却不是假话,因为皇帝自己就曾见过,此刻听了李莲英的话,很容易地勾起了记忆。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也正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缪太太入宫不久,太后学画每每命珍贵妃侍候画桌,自己亲眼见过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贵妃也能画得象个样子了,有时太后赐大臣的画,由她代笔,经缪太太润饰以后,便发了出去。其后,珍贵妃由怡情书画一变而为喜欢照相。于是,大祸由此而起了。
他记得那是甲午战后,慈禧太后正开始痛恨洋人的时候,珍贵妃传了一个照相铺子的掌柜,悄悄儿到景仁宫来照了几张相,事为慈禧太后所知,大为不悦,传了珍贵妃来,很责备了一顿。如果就此改过,也还罢了,偏偏不改,而且变本加厉。说起来,珍贵妃也有点儿咎由自取。
不过有件事,皇帝始终在怀疑,此刻想到,不妨一问:“谙达,会照相的那个太监,后来传杖处死的,你总记得,叫什么名字?”
“是……,”李莲英想起来了,“叫戴安平。”
“说他在东华门外开了一家照相铺子,可有这话?”
“有。确实不假。”
“他开铺子的本钱,说是珍贵妃给的。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李莲英答说:“不过是不是真的珍贵妃给的本钱,那就难说了。”
“莫非以后就没有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奴才记不大清楚了。”李莲英说:“等明儿查明白了来回奏。”
“不必!”皇帝摇摇头,慢慢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视着。
自然是珍贵妃的照片,不过不是在景仁宫,而是在西苑所摄。皇帝记得,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套月白缎子琵琶襟的坎肩,镶着极宽的玄色丝织花边。慈禧太后都曾说过,这样娇嫩的颜色,宫里只有珍妃一个人配穿,可见得宠爱犹在。而曾几何时,杖责、降封、幽闭、入井,这变化不是太厉害了吗?
“谙达,”皇帝痛苦地问:“我实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老佛爷高兴呢?”
这能让李莲英说什么?母子之间的不和,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决不是一朝一夕间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劝慰,一方面为慈禧太后解释。
“如今不慢慢儿好了吗?顺者为孝,万岁爷凡事迁就一点儿,老佛爷没有不体恤的。”李莲英略停一下又说:“怪来怪去怪那些小人,从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胆跟万岁爷提一声,有些话不妨跟老佛爷当面回奏,找人去说,或许就会变了样儿。
好好的一句话,变得不中听了。”
“这倒是真的。”皇帝点点头,“以后有话,我如果自己不便说,就说给你!”
“是!”李莲英有些诚惶诚恐似地,“万岁爷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样转奏。”
“喔,有件事,我要问你。如今有六国的公使,都是打咱们离京以后才到任的,照条约得要见我,面递国书。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老佛爷的意思怎么样?”
这话骤听不解,李莲英细细琢磨了一会,才辨出意思。所谓“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说应该持何态度?尽管慈禧太后自己对洋人,今非昔比,颇假以词色,但皇帝与洋人相见之时,如果态度上较为亲切,就会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顾虑这一层,才会发此疑问。
了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么,怕说得不对。”他说:“依奴才的拙见,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应该客气一点,不过到底也是外邦之臣,万岁爷也得顾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说,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莲英顺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严,可也不太随和。”
“我懂了。不过,”皇帝忽然皱起了眉,“我实在有点怕见他们。”
李莲英不知道他为什么怕?但宫中的规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询,否则象这样的话是不必也不该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们问起咱们逃难的情形,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会的!”李莲英答说:“如果是那样不知趣的人,也不会派来当公使。”
“这话倒也是。”皇帝点头同意,“不过,就人家不说,咱们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
李莲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药!永远不知道慈禧太后心里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天下,当初不是送给长毛,就是为肃顺所篡夺。安邦定国都亏得有她!四十年临朝听政,外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骄慢也好,谁不是俯首听命,感恩怀德?至于国事之坏,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骛远,新进之辈,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为,新旧相激,以至于鼓捣成这么一场空前的大祸,而收拾残局,还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尽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实是借题发挥,不曾安着好心。
总而言之,论到治国,慈禧太后决不肯承认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说这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话,虽非有意讥讪,但传入慈禧太后耳中,当然不是滋味,再经人一挑拨,便越发恨在心里了。
他很想劝一劝皇帝,却苦于难以措词,正在思索之际,只听得“当啷”一声大响,余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只铜盘掉在砖地上的声音。
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过惊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却严重了!只见他吓得脸色苍白,冷汗淋漓,手扶着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样。
这种情形,李莲英见过不止一次,听慈禧太后说过更不止一次。皇帝从小身体弱,抱进宫来时,肚脐眼上一直在淌黄水,慈禧太后亲自抚育也颇费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雳一下,必是往太后怀中躲,在书房里,就得翁师傅将他搂着。
及至长大成人,胆子更小,雷声以外,就怕金声,所以听戏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戏,因为怕大锣。此外,打枪的声音也怕,拳匪与虎神营围攻西什库教堂时,枪声传到瀛台,害他通宵不能入梦,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皇帝,实在不能让任何有魄力、有决断的人看得起,但也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可怜。李莲英真不忍见皇帝那副惨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皇帝总算缓过气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窝囊,怔怔地望着李莲英,是一种乞求谅解的眼色。
“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