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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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的名字叫“龙安”。医生为我化名,想的是吉祥,也想的是让
外人别再注意我,让我真正安然。
龙安为潜。如果是龙,不是虫,潜龙会看飞。
我不要必然,我要自由,以后我再不会口言这么多(虽然又成了文字),
我将越发在我主动要写的文字里得意。
《树佛》序
我在年少的时候,喜欢做大,待到老大了,却总觉得自己还小。四年前
的一日,与几个同学去春游,过河桥,桥面上一个娇嫩的女人抱了孩子,我
们说:现在是娃生娃了!那女人回头说:不生娃生老汉呀!挨了一顿骂。她
骂倒无所谓,说我们是老汉使我们惊骇了。也自那回起,我发觉我越来越是
丑陋,虽然已经不害怕了天灾,也不害怕了人祸,但害怕镜子。镜子里的我
满头的脸,满脸的头。我痛苦地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真的
不回来了!
基于此,我不大愿意提及我以前的作品。近几年关于我的散文编选过多
种版本,我决意自己不再编,也不允别人去编了。但徐庆平反复地说服我,
尤其以给青年朋友编一本为由,我难能拗过她啊。还是徐庆平,女同志,在
我默允了她的编选后,又提出要写个序的。唉,牛被拉上磨道了,走一圈是
走,走两圈也是走,这也正是失去青春而没有自信的无奈。
人不年轻,借钱都是难以借到的。
我说这些并无别意,只是过来的人,想让年轻的朋友还年轻的时候好好
珍惜,对于时间的认识或许所有的人都有饥饿感,但青春期的饥饿是吃了早
饭出差赶路,赶到天黑才能吃到晚饭的饥饿,但过了青春期的饥饿是吃了上
顿不知下顿有什么吃的年馑里的饥饿。
《小石头记》序
人是要有嗜好的。古人说,没嗜好的人不可交,所以我也就多嗜好,写
字、画画、下棋、唱卡拉OK,收集陶罐、瓷瓶、木雕、石刻,最痴心的是玩
石头。我玩石头但没有好石头,又爱那类大一点的,粗一点的,拙笨憨朴的。
所居的房子不大,并不置家具和家电,隔三岔五就弄回一个石头来,堆得架
上是,桌上是,床上也是,以至于朋友来总担心楼板负不起,要某一日发生
塌楼事件。这使我也慌恐起来,谋划了一年之久的要将一块古木化石搬上家
来的行动便中止了。我平日吝啬,吝啬花钱吃饭和穿衣,写字能算作书法了,
也不肯轻意为人留字,可谁若送我奇石,我会当场挥书答谢的。以后明知有
人投我所好,以石索我字画,我也甘心落其圈套。世上的人都是世上的别物
所变的(世上的别物前世可能也是人),我疑心我的上世就是石头。
有句话“玩物丧志”,别的不论,玩石头却绝不丧志。玩的石都是奇石,
归于发现的艺术,不是谁都有心性玩的,谁都能玩得出的,它需要雪澡的情
操、澹泊的态度,天真、美好,这就是缘分。
我家客多,多到为患,一般的客只在厅里坐了,要么喝白水(当然是矿
泉壶的水),要么喝浊酒。只有知己来了,清品茗茶,请赏石头。
我夸口我是最懂石的,也最会玩石头的,没想结识了李饶先生,我才知
道小巫见了大巫了!在我的两室一厅家里,到处有石头,在他的家里,三室
一厅全都是石头,连阳台上、厨房里、楼道里都是:在我的家里只有我一个
人爱石头,我的石头常被家人拿去砸钉子,挡走扇门,或者去压浆水菜:在
他家里,老伴、女儿没有不痴石的,我的那些石头只是奇石而已,他的奇石
却多是国宝一级的。我是爱好者,他是专家。认识了李饶先生后,我常去他
家看石头,也一块去山中河中捡石头,我们已经很熟很要好了,虽然他是66
岁的老人,我小了24 岁。忽一日,突发奇想,何不为李饶先生出一册藏石书
呢?就提议他提供照片,我作小文,怎么样?他似乎也激动了,很短的时间
就为每一块奇石拍了彩照,并大略记录了每一奇石的地质名称,形成历史和
发现过程,我就在每日完成别的事后伏案作文。天长日久,我们完成了相当
数量的工作。现挑出96 块石头示众。石头是上帝的,它让李饶发现而李饶不
敢私存,多一块奇石多一份天真,多看一个人多洗一双尘眼,这是李饶的心
愿,我写小文只是辅助他,这如书生赶考,后边跟一个背文房四宝的书童。
《走虫——贾平凹日记暨散文新作》序
商州的农民把人说成“走虫”。说得好,是一条虫,又能走,一生中不
知要走过多少地方!几年以前,我哪里也不去的,罩窝的鸡;这二年天南海
北走遍,走乎其所不得不走,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走的是狮虎,也走的是蝼
蚁。这本集子多半为近来走过的记录,少半的收了那些平日懒散写的短文章。
出版《走虫》为的是已经变灭了的走程,在集前写这几句话,也为了这
本书的文字变灭。
1996 年12 月
做个自在人——《中国当代才子书·贾平凹卷》序
去年,出版社决意要编辑出版这本书时,我是迟迟地不合作:不提供照
片,不提供书与画的作品,甚至不回信。这样的态度使许多人愤慨了,以为
我耍傲慢。不是的,我从来不敢傲慢,之所以学着逃避是觉得作家就是作家,
没必要须弄出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面目来招摇过市。今年出版社又来了
人,我是同意了,因为这套书要出四本的,别人的三本都编好了,单等着这
一本,若再不合作,就。。原本是很真诚的,但真诚却要成了矫情,人活着
真是难以违背世态啊!
去年44 岁,今年45 岁,到了斤斤计较岁数的年龄,足以证明开始衰老
了。从20 岁起立志要作个好的文人,如今编这本书只让人丧气:就那些速朽
的文字吗,就那些涂鸦般的书与画吗?往日里,也曾在朋友面前夸口:我是
预测第一,书法第二,绘画第三,作曲第四,写作第五,那全是什么不行偏
说什么好,要学齐白石的,如喝酒夸酒量的醉话。那年去美国,见到一个诗
人,旁边一个作家告诉我:这是在美国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诗人,但人人都不
知道他写了些什么诗。我当时笑了,心里想,我将来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作家。
我也见过一些官人写文章和写文章的官人,在文坛上他是官人,在官场上他
是文人,似乎两头特别,其实两头让人不恭的,如果还算有才,也全然浪费
了。一个人的能力会有多少呢,主要地从事一项了,别的项目都是为了这一
项而进行的基本修养训练罢了。嘴的功能是吃饭说话的,当然,嘴也可以咬
瓶子盖。我的那点书呀画呀,甚至琴呀棋呀,算什么呢,如果称之为才子,
还真不如称这为歌妓,歌妓还必须是貌美的女子。
真正的才子恐怕是苏东坡,但苏东坡已经死在宋朝,再没有了。
我之所以最后同意编辑出版这本书,也有一点,戳戳我的西洋景,明白
自己的雕虫小技而更自觉地去蹈大方。如果往后还要业余去弄弄那些书法
呀,绘画呀,音乐呀,倒要提醒自己:真要学苏东坡,不仅仅是苏东坡的多
才多艺,更是多才多艺后的一颗率真而旷达的心,从而做一个认真的人,一
个有趣味的人,一个自在的人。
今早起来,许多人事要联系,去拨电话时却发现往日携在身上的电话号
码本丢失了,一时满头闷水,嗷嗷直叫。要联系的人事无法联系,才突然明
白,在现代社会里活人,人是活在一堆数字里的。那么,属于我的数字是哪
些呢?
1997 年5 月7 日
《贾平凹小说选》序
无论中国的文学怎样伟大或者幼稚,事实是我们就在其中,且认真地工
作着,已经不止一次,十次八次,说过许多追求和反省,回过头来都觉得很
坏。作家实在是一种手艺人,文章写得好,就是活儿做得漂亮,窗外的空地
上有织网套的,斜斜地背了木弓,一手拿木槌掸敲弓弦,在嗡嗡铮儿的音律
里身子蛮有节奏地晃动,劳动既愉悦了别人,也愉悦了自己,事情就这么简
单。如果说,作家职业是最易心灵自在,相反的,也最易导致做作——好作
家和劣作家就这么分野了。——目下的现实里,甚多的人热衷于讲“世界”,
讲到很玄乎的程度,如同四个字的“深入生活”,原本简单普通的话,没生
活拿什么去写呀,但偏偏说得最后谁也不知道深入生活为何物了。还是不要
竭力去塑造自己庄严形象,将一张脸面弄得很深沉,很沉重;人生若认作荒
原上的一群羊,哲学家是上帝派下来的牧人,作家充其量是牧犬。
文坛是热闹场,尤其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时期,贾母在大观园里说过孙女
们一个与一个都漂亮得分不清,在化妆品普遍被妇女青睐的今日,我们常常
在街头惊叹美女如云。文学上的天才和小丑几乎无法分清,各种各样的创作
和理论曾经撵得我们精疲力竭(一位农村的乡长对我说过,落实层层上级的
指示,忙得他没有尿净一泡尿的时间,裤裆总是湿的)。忽然一想,许多的
创作和理论,不是为着自己出头露面的欲望吗?它其实并没有自己大的志
向,完整的体系,目的是各人在发表自己的文章而已,蝌蚪跟着鱼儿浪,浪
得一条尾巴也没有了。
供我们生存的时空越来越小,古今的、中外的大智慧家的著作和言论,
可以使我们寻到落脚的经纬点。要作一个好作家,要活儿做得漂亮,就要表
达出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一份态度,这态度不仅是自己的,也表达了更多的人
乃至人类的东西。作为人类应该是大致相通的。我们之所以看懂古人的作品,
替古人流眼泪,之所以看得懂西方的作品,为他们的激动而激动,原因大概
如此,近代的中国史上一句很著名的话:“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进而发
展的在文学史上只能借鉴西方写作技巧的说法,我觉得哪儿总有毛病发生。
文学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是要阐述着人生的一种境界,这个最高境界反
倒是我们要借鉴的,无论古人与洋人。中国的儒释道,扩而大之,中国的宗
教、哲学与西方的宗教、哲学,若究竟起来,最高的境界是一回事,正应了
云层上面的都是一片阳光的灿烂。问题是,有了一片阳光,还有阳光下各种
各样的,或浓或淡,是雨是雪,高低急缓的云层,它们各自有各自的形态和
美学。这就要分析东西方人的思维了,水墨画和油画,戏曲和话剧,西医和
中医。我们应该自觉地认识东方的重整体的感应和西方的实验分析,不是归
一和混淆,而是努力独立和丰富,通过我们穿过云层,达到最高的人类相通
的境界中去。“越是民族越是世界”的言论,关键在这个“民族的”是不是
通往人类最后相通的境界去。令人困惑的是理论界和创作界总有极端的思潮
涌起,若不是以中国传统(实际上很大程度并不是中国传统)的一套为标准,
就是以西方的作规则,合者便好,不合者便孬,制造了许多过眼烟云的作品,
又是混乱了许多的创作不知所措。或许也偏颇了,我倒认为对于西方文学的
技巧,不必自卑地去仿制,因为思维方式的不同,形成的技巧也各有千秋。
通往人类贯通的一种思考一种意识的境界,法门万千,我们在我们某一个法
门口,世界于我们是平和而博大,万事万物皆那么和谐又充溢着生命活力,
我们就会灭绝所谓的绝对,等待思考的只是参照,只是尽力完满生命的需要。
生命完满得愈好,通往大境界法门之程愈短,如果是天才,有夙愿,必会修
成正果,这就是大作家的产生。
在美国的张爱玲说过一句漂亮的话:人生是件华美的睡袍,里面长满虱
子。人常常是尴尬的生存。我越来越在作品里使人物处于绝境,他们不免有
些变态了,我认作不是一种灰色与消极,是对生存尴尬的反动、突破和超脱。
走出激愤,多给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幽默由此而生。爱情的故事里,写男
人的自卑,对女人的神驭,乃至感应世界的繁杂的意象,这合于我的心境。
现在的文学,热衷于写西方气质的男子汉,赏观中国的戏曲,为什么有一个
“小生”呢,小生的装扮、言语,又为什么是那样,这一切是怎样形成的呢?
古老的中国的味道如何写出,中国人的感受怎样表达出来,恐怕不仅是看作
纯粹的形式的既定,诚然也是中国思维下的形式,就是马尔克斯和那个川端
先生,他们成功,直指大境界,追逐全世界的先进的趋向而浪花飞扬,河床
却坚实地建凿在本民族的土地上。
我是一个山地人,在中国的荒凉而瘠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