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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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惊讶,这是写小说的郁小萍吗?听了我的话,她立即喜欢起来,说:你知
道我?看过我的小说!她拿矿泉水敬我一杯,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郁小萍原来是一个女性,且已四十六七,她的衣着很年轻,举止也有小
姑娘的样子,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是见过一些女人的,在一个单位,一
对大家都认为般配的夫妻离婚了,周围许多家的女人人到中年都突然打扮起
来,瘸着腿穿高跟鞋呀,往脸上抹很厚的粉呀,扭捏作态,令人惧怕。我担
心郁小萍也是这样,但数日里接触,便觉得她率真自然,貌不显老,心更年
轻。这或许是一种天生的心性,或许是文学的使然。文学常常使年轻人老成,
文学又常常使人天真长驻。以文交朋,向郁小萍索要了她的近作来读,读到
的一个是《结局》,一个是《爱情卡片》。我是很感动地读完这些作品的,
显而易见,这些近作比她以前曾被许多报刊转载的《弹痕》、《纤纤素手》
要成熟,情感浓烈,技巧减退,文笔疏淡,境界广大。我不禁在心中长啸,
她已经是一个地域性的作家,但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更大范围内著名的作
家。作为一个弄文学的人,这种激情地喷发,真灵性地抒写,现在实在是不
多了。
读她的作品,一方面为她的才华激动,同时却也断言,这是一个不会当
贤妻良母的女人,她太率真,太理想,终日生活在一种精神世界里。事实果
然如此,姚先生说:真对,她什么也不会料理。说这话的时候,郁小萍推门
进来,抱着一盆桂花,说是原本要买菜的,看见这盆桂花枝杆好看,就花了
大价买回来了。说罢,花盆就放在我们的饭桌上。姚先生说,放这儿不好。
她说,好。姚先生也只好说好。她就开始“丑丑”、“丑丑”地叫。丑丑是
她家的一条狗,别人家养狗品种高贵,她养的仅是一条细狗,瘦小如猫,模
样类狐。她在指挥丑丑作各种高难动作,说丑丑前世是一个女人,善解人意
的小美人,“你瞧,她眼睛多漂亮,眼圈的黑线现在有哪个女人能画得这么
好呢?”
在绵阳,某市的一位文友来看我,我们一块去游富乐山,时值天下小雨,
感觉如在日本的富士山下,郁小萍就极轻狂,大谈绵阳的美妙。我故意去攻
击:“天雨地不湿,辣子又不辣,公园假石头,家家种桂花。”她就恼了,
不与我说话,却要在一棵很弯的竹子上写了“平凹到此一游”。
后来,一帮朋友在火锅店里吃火锅,不知怎么就谈起文学来,什么传统
写法呀,先锋写法呀,海阔天空的。有一点我们是一致的,就是不管怎么写,
要有真情来,要有大的境界来,我们是太不满虚妄的东西了,太不满花哨的
东西了,文学的路子或许很多,但面对生命,拷问灵魂,是我们需要的一种,
而现在是修行我们自身的时候,该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的境界中去。当然,
有必要提醒我们自己:生活还是第一的,艺术是第二的,我们太天真,太纯
真,艺术会与我们亲近,但现实的不适却会使我们处处尴尬的。郁小萍说:
生存尴尬又能使我们搞文学的有写作材料嘛!她当然还是对的,一个作家,
遇见顺心的和遇见烦恼的,碰着幸福的和碰着苦难的,一切一切都是财富。
1993 年农历8 月15 日中午
《陈云岗美术论文、雕塑作品集》序
这个人,起名云岗,同胎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叫龙门,一个叫敦煌,我
们初识就说谑话,我说:要占尽天下名窟的是什么人?他说:是和尚,我说:
和尚是不能生和尚的。他说:今生是父子,前世或许是师徒。我说:或许是
吧,可和尚是和尚,名窟是名窟,和尚并不是名窟。他说:和尚是只为佛事,
为佛事不为艺术而艺术却产生了。
那一夜我们在吃酒,其情景酷似一首古诗:
两人对酌梨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欲醉眠君且去
有情明日抱琴来
第二天我是去了,没有抱琴,却让他给我做头部雕像。他玩着泥,用木
条啪啪吧吧地拍打,那时我想,神话里人是由泥巴做成的,这雕塑家是神话
的始作俑呢,还真是以另一个面目出现的上帝?他做的头像十分像我,至今
还放在书房,我很迷信,常常害头痛了就在那头像上敲敲揉揉几下,头也就
不痛了,正因为这座头像对我有特殊的感觉,我亲切着他,我们成了好的朋
友。
云岗有为于雕塑,更善于撰写艺术理论方面的文章,也编刊物,也拍摄
艺术片。这单方面的学问,对于别人,或许毕生奋斗还不可能有所成绩,而
他却样样干得出人头地。他不属于儒雅型,睁着小眼睛,横着走路,易躁好
斗,每有作品产生,更是静不下来,不是与人慷慨对质,就是大声吆喝爬高
上低的儿子,一旦灵感闪动,全然又不顾其它。一次儿子发烧,一个发烧两
个都发烧,拉住了一个强喂了药,就铺纸写作,写了数页,记得还有一个儿
子没有喂药,拉住了一个就又喂,结果,晚上儿子们向娘告状:一个喂了两
次药,一个一次也没吃。
他总是有朋友,他的坏处是每邀朋友来并不破费招待,他的好处是面对
作品口有臧否,企图讨他一篇评论欲招摇过市的,未能如愿,离他而去了,
更多的却涌门而来。朋友们常收到他的邀请,或品茶聊天,或外出野游,差
不多的时候,他是所有人中的最小者,却总是中心,思想开阔,想象奇特,
言辞锋利。他的聪明智慧来自于善于吸收众家之长,众家又从他那儿获得启
示,这如做菜,辣子、茄子、西红柿并不是他种的,但他能做在一起成饭菜,
谁吃了都觉得饱。
我说,云岗,这或许是你名字的缘故,有了名窟,就有游客。现在,谬
论与真理混淆,小丑和天才难分,假作真时真也假。不是艺术家的比艺术家
还艺术家,在这样的环境,结识云岗这样的朋友,近而不腻,远而不疏,能
师能学,亦庄亦谐,实在是快事,虽然我已40 有余,他才30 多岁,我想,
以后交往的日子还长吧。
1994 年7 月18 日
《谈情》序
孔明碎嘴,见什么都说,去年一本《说爱》,今年又是本《谈情》。
孔明似乎还谦虚:小人说的都是小事,一孔之明。
大说是史家的事,大人物又有几个?小事构成了我们芸芸众生的生命;
小说是文人的本事;再者,孔明也是大明,字典里仍写着这层解释呢。
小事要说得很明,得要世事洞明,小事要说得通达,得要人情练达。饭
后茶余,睡觉前,入厕时,翻几页看看,有多少事我们整日经历着,经孔明
一说,还有这么多意义和趣味!书原本都是写闲话,现在的文人写着写着就
都把自己写成上帝了。孔明的书是闲书,闲书不伟大,闲读却有益。
我喜欢听孔明说。
我不喜欢孔明说得太溜顺。
1995 年12 月20 日
五人集序
那天是4 月21 日,得一罐明前新茶,遂邀文友品尝——踢哩哐啷一阵楼
梯响,人到了——先进门的是方英文,再是穆涛,门外站着孙见喜,贴墙笑
的还有孔明。匡燮没有来。六人中四人善饮,能品的只有我与匡,匡不在城,
这四人集体而来,便是意非关茶茗了。果然嚷道要酒,且下厨房寻得盆中养
着的河虾,抓一碟浸了酒做菜,“请客就喝长江水,谁吃秦岭草的?!”虾
小而长须,颜色灰青。半晌过去,这四人也是被酒泡了,只是脸面赤红,没
时没空地说话;后来说到编一套丛书,才子书,就这几个人的散文,肯定有
意义,肯定能销售。吃酒论英雄,天下英雄尔与曹,一个决定就形成了,且
不让我入选,偏要我为序。他们得了酒趣,一起说勿与他传,我独自喝茶,
笑着只看醉态——
孙见喜:典型的满脸是头、满头是脸的人,现在,鼻子和秃顶都红了,
一边说:“我有哮喘,喝不得的吧?”一杯一杯又喝了。此人说老便老,说
小便小,是个精神分裂主义者。但经营散文已经很早,善写静态,笔力沉着,
语言又颇有张力。最推崇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却多少带了贾岛气。
穆涛: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闲人。心闲而虚,虚而能容,文闲则美,美则
致远。一个文场上“年轻的老干部”,却十分慵懒,“我是一个编辑。”他
说。他真的是一位好编辑,读书多,能鉴赏。文章越是受欢迎,越是写得少,
这是他的聪明处,也是他的蠢处。
方英文:来自最封闭的山区,写的却是给最开放的人看的文章。人是没
正经的人,文也无章无法、灵动鲜活。乘酒劲又在说他的什么谑话了,嘴咧
得如火镰一般,世界在他的笔下是多么可笑啊,我们有他在,谁也不觉得沉
默和无聊。
孔明:最瘦小单薄的一个,一张窝窝嘴除了说话就是微笑,但小脑袋里
在想什么,谁也无法捉摸。他永远有写不完的题材,什么东西又都能写得率
真可爱。年龄可能最小吧,笔力却老。今晚回去,他又要再写出一篇什么样
的好文章呢?
我问选不选匡燮的,孙见喜说:当然有的,他是老作家嘛!匡其实不老,
这几年心力正盛,探索他的无标题变奏曲的写法。他越来越要做哲人,越来
越不愿要技巧,他真的要作“老”了。
这些文友,原是以文而交的,交熟了却尽成强盗,酒喝得全没有了规矩,
已经在翻我的柜,要找第三瓶五粮液。“文章虽是千古事,”他们说,“唯
有饮者留其名!”他们是伙有趣味的人,正因为有趣味,我才任他们妄为。
酒喝足了,都说:“不喝了,该吃饭了!”我出了酒还得管饭?便提议今日
要抓纸阄,抓到谁,谁掏钱,咱们上街吃羊肉泡馍去!
“300 年前这顿饭就安排好了的。”我说。
我亲自做纸阄,当众做好,端着盘子让他们先抓,留下最后一丸是我的。
一起拆开,四张无字,有字的却在我手里。哗,他们一片欢呼。这顿饭300
年前真是我欠他们的了。
1996 年5 月6 日夜写
《四方城》序
今冬无事,我常骑了单车在城中闲逛。城市在改造,到处是新建的居民
楼区,到处也有正被拆除的废墟,我所熟悉的那些街,那些巷,面目全非,
不见了那几口老井和石头牌楼,不见了那些有着砖雕门楼和照壁的四合院,
以及院中竹节状的花墙和有雕饰的门墩。怅怅然,从垃圾堆里寻到半扇有着
菱花格的木窗和一个鼓形的柱脚石,往回走,街上又是车水马龙,交通堵塞,
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天黄昏到家,胡武功却在门口蹲着。问:找我吗?他说找你。入屋吃酒,
他从皮茄克衫里往外掏东西,他的茄克衫鼓鼓囊囊,竟掏出百余幅的照片来
要我看。原来武功他们同我一样,是这个城的闲人,有兴趣在城里闲逛,而
且多年前就这么闲逛了。但是,我闲逛了也就闲逛了,他们闲逛了却抓拍了
这么多照片!于是我便兴趣了他那茄克衫,探手再去掏,果然又掏出一个照
相机来。我说:你们做了布袋和尚嘛!
照片全摊在床上,如同一瞬间时间凝固,西安城的巷巷道道,人人事事,
一下子平面摆在面前。我嗒然忘失自我,也不知在了何处。片刻,扭头看窗
外,窗前老槐上正有寒鸦,拍窗它不惊,开窗以酒盅投掷,仍也不起,疑心
它必在偷看了我们,是痴是僵。我对西安是熟知的,一张张看着,已不知今
夜是从四堵城墙的哪一个门洞进去,拐过了几街几巷,又要从哪一个门洞出
来?只急急寻找四合院中四分五裂的隔墙和篱笆中的人家,那早晨排队而入
的公厕呢,那煤呢,那盛污水的土瓮呢,老爷子的马扎凳小孩子的摇篮车呢?
小小的杂货店里老板娘正在点钱。蹬三轮车的小贩在张口叫卖。巷口的谁家
有了丧事,孝子贤孙为吹鼓手的耳上夹烟。城墙根织沙发床的人回过头来,
一脸惊恐,原来是不远处爆玉米花的人又爆出了一锅。风雨中红灯一片的夜
市上,手持了大哥大的小姐与收破烂的民工同坐一桌吃起饺子了。来去匆匆
的上班人群中,有老头坐在隔离礅上茫然四顾。那放风筝的孩子,风筝挂在
了树上,一脸无奈。那电杆下扎堆的人指手画脚,观棋而语一定不是些君子。
挂满广告条幅的商场门口,是谁摸奖摸中了,一人仰笑,数人顿足。坐在时
装店塑料模特脚下的艺人拉二胡,眼睛闭着是自己陶醉,还是原本就是瞎子?
擦皮鞋的老妪蹲在墙角,牵长毛狗的小姐一边走一边照镜。从仅容一身的巷
道里跑过来的是谁?镜糕摊前那位洋人在说什么?股票交易厅外又是拥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