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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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这位没有怎样被生活娇惯过、可是却被战争完全毁了的车夫,人们是不难理解的。
“你知道吗,我呀,本来就不太想活着了,也可以说完全不想活着了。”格里勃耶特用两只赤脚登着淤实的沙土说道,“什么人都没有了,老婆没有了,孩子也没有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战争结束时我怎么办?谁还需要我?”
‘你真是个怪人!”列夫丘克说道,“战争一结束,你就受人尊敬了,瞧,你不已经是个很有功的人了吗?是从第一个春天参加游击队的吧?”
“是呵,是从第一个春天。”
“得一枚勋章,你就是重要人物了。当然,为了获得勋章,不能老赶车。”
“哎,我要勋章有啥用!我要我的沃洛奇卡,我宁肯把所有的人——姑娘、老婆都撵出去,只要给我留下一个沃洛奇卡就行……”
“沃洛其卡怎的了,被打死啦?”列夫丘克问道,感到事情有点蹊跷。
“是呵,可以说,就是死在我的手上啊。一颗爆炸枪弹打在腰上。肠子都流出来了。这么细呀,就象小鸟的肠子。往里收呀,收呀,可是有什么用呢,是颗炸子啊!”
“是啊,这真糟糕,”列夫丘克同情地说,“没有比这再糟糕的了。”
在这次战争中倒霉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格里勃耶特的命运尤其不幸,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者是完全由盲目的偶然性所决定,不过这个老头的不幸遭遇,真是叫人目不忍睹。关于这个人的不幸,列夫丘克在游击队里早就听说过。他认为,他的不幸部分原因是由于他的善良。
格里勃耶持和家人当时住在—个叫做维谢尔基的村子里,这村子远离大路,靠近密林。他的家住得更远,在村子外面,几乎就在树林的边上。战争爆发的第一个夏天,当战线悄悄越过这里的时候,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农民们既没有发现我军的撤退,也没有看见德国人的来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还从事他们战前千百年来所从事的工作。这一天人们在起马铃薯。卡里斯特拉特·格里勃耶特和他的妻子、年迈的老母也在起马铃薯。大—点的孩子们——卡利亚和沃洛其卡在帮助他们。舒拉和最小的玛涅奇卡围在小道上火堆旁边,在烧马铃薯,马铃薯剩下不多了,格里勃耶特正在忙着挖。他—直腰.突然看见在赤杨树丛旁边,有—个人正在悄悄地向他招手,叫他过去。
格里勃耶特把—颗马铃薯扔到篮子里,回过头来看了—下。他的妻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用两只手扒拉土,周围的情况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他就迈开大步,越过垅沟,向着林边走去。
一个陌生人躲在—棵小松树后面,正在等候他。这个人满脸胡须,但年龄并不大,穿一身呢子军服,手里拿着德国冲锋枪。他向格里勃耶特打听,村里有没有德国人或警察,并请他帮帮忙:他的同志们在沼泽地后面,离这儿不远,其中有两个人负伤了,自己不能走路。此外他们需要找个地方,暂时隐藏一下。格里勃耶特全清楚了,他二话没说,急忙回到地里,套上车顺着小道,就问赤杨树丛进去。那个手里拿德国冲锋枪的人也在这里坐上了车。
他们走了不远,那个军人就指着密林里大路旁边的一个地方告诉他,说他的同志们就在那里。他们一共三个人:两名自己不能走路的重伤员和—个名叫维尼亚的、翘鼻子、两颊上长着茸毛的年轻战士。他们把伤员抬到车上,等到天一黑,就来到格里勃耶特家里。
两名伤员——坦克兵上校和一名政委,在他家里躺了三个星期。妇女们尽可能地照顾他们。有一天,格里勃耶特从镇上请来一个医士,他跟这个人认识,又给了他不少钱。医士给留下了一些治伤的药。药还挺好使,伤口愈合得不错,虽然并不象伤员们所期望的那样快。那两个健康的同志——捷列霍夫和维尼亚常常离开格里勃耶特的家,一连几天不回来,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主人,但是他知道——他们是在寻找游击队。
一切还算顺利。上校渐渐地能起床,能在屋子里走动了,政委还刚刚能在床上坐起来,这时维谢尔基村突然来了警察。
诚然,格里勃耶特及时地看到了危险,急忙把两个伤员藏到炉子后面,用些破烂东西盖在上面,两个警察进屋后没有发现。格里勃耶特为了叫警察高兴,塞给他们一瓶自酿的白酒,他老婆又从木箱里取来一块腌猪油,两个警察就心满意足地找地方喝洒去了。但是喝完之后,又继续搜查.临回镇时还带走三名在村子里搜出来的陌生人,他们的主人们也给带走了。傍晚,捷列霍夫和维尼亚回来了,他们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最近就转移到树林里去。
他们在格里勃耶特家的院子旁边赤杨树丛的后面,挖了一个窑洞,用苔藓和松树枝仔细地遮盖了,伪装得很好,在十步之外你就想不到这里会有窑洞。窑洞里安了一个用白铁皮做的小炉子,烧得很暖和。十月革命节前的一天夜里,就把伤员们送到这里来了。当然,长时间呆在这里不出来是不可能的,吃穿的问题需要张罗。他们夜里常常到格里勃耶特家里来探望,他自己也常到窑洞去。落雪之前,一切还都顺利。但是初雪之后,地上就有脚印了,越往后脚印就越多。在格里勃耶特的家和赤杨树丛之间甚至出现了一条小路。不管格里勃耶特怎样伪装这些痕迹,有些蛛丝马迹到底还是被坏人发现了。并且报告了德国人。
也许是偶然性,或者按格里勃耶特自己的说法,是命运救了他。但是其他的人就不那么走运了。
在新年之前不久,木柴烧没了。现在烧柴要费—倍.因为窑洞里生炉子的时间长,还得常常生。就是这么烧还感到冷呢,特别是伤员。但是附近已经没有好木柴了。农民们要出去十几公里到大密林里去弄柴禾。一天早上天刚亮,格里勃耶特就叫醒沃洛其卡,套上小母马,坐上爬犁到一个熟悉的采林区去拉柴禾。准备运往顿巴斯的坑木已经在那里堆了好几年了,还没运走。采林区很远,但是格里勃耶待打算入夜之前赶回来,一直拉到窑洞去。而且从早上起就下小雪,这样就不会留下脚印,更安全。
但是发生了意外的情况。当他们乘着满载的爬犁从一条弯曲的小河上驰过时,爬犁的两根台柱折断了,坑木的前端栽进雪里。不管小母马怎样使劲儿,还是拉不出来。他们不得不把木头卸下来,分三次从山谷里拉出来。这就耽误了时间。等回到维谢尔基的时候快到半夜了。格里勃耶特和小母马并排走着,沃洛其卡累了,坐在木头上面。他早晨觉没睡够,现在已经开始打磕睡了。父亲老是回头看,深怕他睡着了从爬犁上掉下去。
距离窖洞只剩下两公里左右了,可是突然几声枪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枪声不多:步枪响了几声,冲锋枪哒哒了几下,马上又沉默了。好象还听到有人的叫喊声,也许是他们的错觉,过后—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这些不祥的预兆弄得格里勃耶特有些心惊,他赶着爬犁离开大路,走到松林跟前,把细绳交给沃洛其卡,自己穿过树林直接向窑洞奔去。
还没等跑到窑洞跟前,他就明白了: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窑洞的门从自制的合页上掉下来。草垫子、长凳、及窑洞里其他破烂东西,都乱扔在雪地上。周围的雪地上踏满了生人的足迹。方才的枪声大概就是发生在这里。格里勃耶特从地上拾起儿只弹壳。是刚刚用过的,还发放着一股火药味。
格里勃耶特踏着雪地撒腿就往家跑,他的家隔着一条小河,离这儿不远。他很快就听见,警察们正在那里发号施令。传来了警察官的高亢的嗓音和妇女们的哭叫声。正象后来所了解的,当时他们正在捣毁他的家,抓走他家里的人,并把东西装上爬犁。
格里勃耶特在灌木林边站了—会儿,突然看见有三辆雪橇正向通往镇上的大路驰去。他本想走进自己被洗劫一空的房舍,但是看见房门四敞大开的情景,就在那棵柳树后面藏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一切全完了,现在只剩下他和沃洛其卡两人了。院子里还可能有埋伏,因此他在柳树后面站了一会儿,就转回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向着灌木林里走去。
他回到惊惧的沃洛其卡跟前,说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扔掉柴禾,赶着爬犁向着密林的最深处走去。他们在一棵松树下面,搭了一个小窝棚,在那里挨了两天两夜的冻,来时随身带来的面包,也都吃光。他们开始挨饿了。又过了两天,饥饿和对家人的忧虑,又驱使格里勃耶特重新来到维谢尔基。这次那里没有埋伏。他在寒冷的、静得异常的房舍里转了一圈儿,找到几件衣服、一只水桶,在地窖里弄到一点马铃薯。其他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全被警察拉走了。就是这些可怜的财产和这点马铃薯,暂时救了他俩的命,使他们在密林里没有死于饥饿或严寒。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在这里挖了一个很小的窑洞,又做了一个小炉子,炉子虽然很冒烟,但比暖和一点儿。
就这样,父子二人决定等到第二年春天。要不是他们那匹怀驹的小母马,他们本来也能够活到那个时候。马要吃东西,但是数九寒冬在森林里哪儿也弄不到干草,干草在村子里。格里勃耶特可怜这个牲口,就回去了两趟。一切都很顺利,谁也设有碰到他,而且也不可能发现他的踪迹,因为他都是选择在大风雪的时候去的,路上留不下脚印。
有一次,沃洛其卡要和他—起去拉干草。森林中的孤独生活,使这孩子感到寂寞,他既不说,也不笑,每天总是闷闷不乐。看得出来,他在想念母亲和姐妹。开始时格里勃耶特没有太注意这些,可是后来他甚至担心起来,生怕这孩子精神上会发生什么不正常,落在孩子头上的灾难,和他的年龄太不相称了。所以,当儿子开始向他请求,要和他一起进行这次不远的夜间旅行时,他勉强地同意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很不愿意带他去,心里好象有种不幸的预感,可是他压抑不住对自己最后这个该子的怜悯心,因此当孩子在爬犁前面坐下来时.他没有把他赶下去。
是一个有风的漆黑的夜。大风从雪地上掠过,松林发出骇人的喧响。一路上小母马几乎老是转动着头,回避着风,一步一步地走着。快到半夜的时候,他们走出密林,拐到了刚能认出来的去维谢尔基的大路上。他的家已经不远了.格里勃耶特透过昏暗的风雪。焦急地凝视着前方,想竭力看出什么东西。他怀着一个侥幸人的心理,想:窗子上突然又出现熟悉的灯光,在这里他又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和妻子,警察可能把她们放回来了。为什么要拘留她们呢?在德国人的政权面前她们有什么过错呢?
但是格里勃耶特是注定见不到自己任何一个亲人了。他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在警察审讯时早被折磨死了,几个孩于也不知给送到哪里去了.他那年迈的母亲忍受不了折磨已无声无息地死在警察局的地下室。三个警察埋伏在他家的院子里,现在已经是第三天。
达时格里勃耶特正驱赶着小母马,越来越走近他们自己的灾难。在昏暗中已经能够看出:大门旁边那棵弯曲的柳树、井上的吸水吊杆,以及被别人的马弄坏了的小棚子的板墙。这时小母马不知为什么站住不走了,它昂起头,轻轻站、惊恐地打起响鼻来。小母马这种嗅觉灵敏的习性,纯粹象一条狗,而不象一匹马,格里勃耶特很了解它这个习惯于是就扯紧了缰绳。他竭力地向黑暗的院子里凝视,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还是感觉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沃浴其卡也非常害怕,他坐在雪橇上悄声地央求说:“爸爸,别进去!别进去,爸爸!”
格里勃耶特急忙往回拐。
但是还没等小母马从路旁的积雪中挣扎出来,把雪橇的辕木转到大路上,从院子里就传来了凶狠的吆喝声:“站住!”
格里勃耶特狠狠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子。就在这同时,响了一枪。
沃洛其卡用陌生的、变了调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立刻就倒在了雪橇上,但是格里勃耶特正跪在雪橇上竭力地抽打母马,没有注意他。
马好象也感觉到了人间的不幸,往前一冲,就拼命地奔跑起来。他们冒着后面的密集的射击,刹那间,就越过了这段没有遮掩的路面,钻进树林里。一直等到钻进密林的深处以后,格里勃耶特才停住雪橇,抓住了沃洛其卡的肩膀。
沃洛其卡侧身躺着,用两只手抓住上衣的底襟捂着肚子。
父亲扳开他那两只忙乱的抽搐的手,掀开衣襟一看,大吃一惊。沃洛其卡的小肠子,在他的手下奇怪地冒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