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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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闭上眼睛。要不,弟下不了手……”
“好弟,快,快,姐已经闭上眼睛了!姐在阴间……等你!……”
其后磨房内死寂无声了。
等她睁眼时,已被卓哥从门前拽开了。
卓哥拎着准备上山打石头的大锤出现在村人们面前。
村人们顿时肃静了。
他谁也不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那碑前,高高抡起大锤,狠狠一锤砸下!
那石碑铿然断下一截……
卓哥抛了大锤,回到磨房里,将小琴抱起抱进屋里,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也上了床,搂着她躺下了……
天黑了,紫薇村里,灯光闪耀,成行成片,亮若星汉。这使三十年后的卓哥,不由惊诧万分。三十年弹指间,紫薇村又发生过种种的故事,中国也发生了沧桑巨变,但却都是不为他所知的,也是对他这个人毫无影响的。当年那个“祥子”似的乡下青年的好年华和好容貌,早已被监禁的漫长日子从他身上一层层一部分一部分地剥蚀去了。如同三十年前的紫薇河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红磨房(24)
他是无可奈何地老了。
他想寻找到当年红磨房前那块碑,却没找到。连埋在地里那半截也不知去向了。
然而他并不是回来看那块碑的,也不是回来凭吊他的红磨房的遗址的。更不是回紫薇村来寻根怀旧的。他回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想给父母的坟培培土,二是想给小琴的坟培培土。父母的坟已经不见了,那儿成了一片水泥场地。而且,建了一座加油站。分明的,那一片水泥场地乃是停车场。能容几十辆车。难道紫薇村常会有许多车开来吗?开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困惑极了。小琴的坟也不见了。当年,他被铐走推上警车之前,曾请求亲自挖个坑,将小琴埋了。这请求被答应了,但是他没来得及挖深,也没来得及埋成坟状。只不过等于将她匆匆用土盖上罢了。却记得非常清楚,就在离红磨房五百多步远的地方,更确切地说,埋在他开辟的菜园子里。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记错的。三十年来,那地方一次次总入他的梦啊!但那儿现在却是一座无窗的从墙到顶砌成拱形的大房子了。对扇的门上落着一把大锁,似乎是一处储备着什么重要物资的仓库,四周树木成阴。那些树显然是从紫薇山上移栽在那儿的。因为每一棵树的根部,都塌陷出移栽时挖的坑痕……
既寻找不到父母的坟,也寻找不到小琴的坟,他的心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沮丧。
从紫薇村灯光最稠密处,隐隐传来了歌唱声:
若你爱他我成全
我信爱情也信缘
你俩既有缘
我祝福你的爱恋……
在他三十年的监禁生涯中,后七八年知道中国有电视了。而且集体看过几次。后三四年知道什么叫“卡拉OK”了,而且从电视里听过。
他望着最稠密的那片灯光,又惊诧于紫薇村也有供人唱“卡拉OK”的时髦地方了……
入夜,当村中的最后一盏灯灭了时,他蜷在红磨房的废墟上睡着了……
他是被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扰醒的。天已大亮。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停车场上已经快停满了车。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恋人爱侣,下了车,在一个姑娘的引导之下,队形松松散散人人你呼我应地漫步儿往村里走去……
他更加困惑了,尾随其后,也想看个究竟。紫薇村已不复是三十年前的旧模样,十之八九的房舍是新的了,村路也拓宽了,而且铺上了水泥方砖……
外来人们跟着那姑娘走到了一处旧宅院外。那旧宅也是翻修过的。门上是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当年凶案始发地”。
那姑娘开始解说:“各位来宾,各位首长,各位观光者,紫薇村人竭诚欢迎大家!这儿,就是三十年前小琴杀死刘家夫妇及村长的作案现场。里面有再现当年悲惨恐怖情形的泥塑人像。请各位随我进去,听我详细道来……”
于是人们都跟她进去了。只四十八岁了的卓哥一个人没进去。
他抬头望着那黑匾,三十年前的旧事,一幕幕浮现眼前。胸口如同堵了一大团麻胶,感到喘不过气来……
片刻有胆小的女人仓皇跑出,口中连叫:“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和真的情形似的,血流了一床,两颗头落在地上……”
然而他看出,她们怕是真怕的,却也由真怕,获得到了某种真的满足。
又片刻,人都出来了。随着那紫薇村的后代姑娘继续往村里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又一处旧宅前。门上也悬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第四条人命归阴处”……
那姑娘又如数家珍地讲解起来:“各位,这儿就是当年的治保主任……”卓哥转身走了……
红磨房的废墟那儿,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年轻人,跪拜一片,并纷纷以红土抹额……
紫薇河两岸,小贩的叫卖声一阵比一阵高,不绝于耳。
忽然那些跪拜的城里年轻人都朝紫薇桥跑去。他听到他们一边跑一边这样问答:
“算得准吗?算得准吗?”
“挺准的。是当年给刘氏夫妇算过命那个人的孙子呀!准不准的,算着玩玩儿也有意思嘛!反正不贵,一卦才十元钱!”
那只有门的封闭的大“仓库”里,原来便是小琴的坟。和当年红磨房前的断碑。
另一个紫薇村的姑娘在对另一批人如数家珍地讲解:“各位,别看这坟头小,这可是当年卓哥被戴上手铐前亲自将小琴埋了的地方呀!他对小琴的一片真爱,诸位就可想而知了!这碑呢,是当年被卓哥一大锤砸断的。哪位可能要问了,为什么不立块坟牌儿呢?不能呀城里哥儿。小琴她毕竟是杀了四命的元凶嘛!我们紫薇村人这点儿原则性还是讲的。又为什么要盖起这么种建筑将她的坟封闭了呢?是怕她凶魂不散,溜出来蛊惑人再害人嘛!不瞒大家,我们每晚都是要关了门上锁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为了弘扬一种鬼文化嘛!……”
卓哥想挤进去给小琴磕个头,但被一名穿治安服的小伙子拦住了。
“票!”
他没票。
他只好站在外边,看着别人们被验了票后,一拨拨进去,一拨拨出来。出来的个个神情肃穆,猜不透都在想什么……
卓哥尾随着人们,身不由己地踏着石阶上了山。紫薇山上,紫薇庵前,也设了卡,也验票。
红磨房(25)
他见一位老尼出来,忙上前深鞠一躬,恳求道:“女菩萨,行行好,我凑不够买票钱,请代我焚一炷香,在庵里祈祷一番吧!”
四目相对之际,那老尼立刻低下头,竖掌于胸,彬彬地还礼道:“不知施主祈祷什么?”
他说:“祈祷那当年的小琴,切莫于阴间等她的卓哥,还是早早投生了吧!”
老尼说:“施主放心。这是我能办到的。”
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交向那老尼,又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请替我为庵里买一支烛吧!也算我对您的一点儿谢意。”
老尼犹豫了一下,见他心诚地伸着手,只得接过去了。
她又竖掌于胸,彬彬还礼,口中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恳切,老尼只好礼纳了。”
他望着她转身徐徐离去,刚才在小琴坟室外都能忍在心里的泪,此刻是再也闸不住了,顿时的便如山泉涌满两眼!
他认出了那老尼是自己当年共同在红磨房里生活了些日子的媳妇!她已老态龙钟,步子蹒跚。而且,永远再也直不起来地弯下着她的腰了……
他从紫薇山他所站的地方,眺望着山下的紫薇村,双膝一屈,有些习惯地想要朝着紫薇村跪下去……
却只不过双膝一屈,立刻又站直了腿。
他在心里说:“姐,姐,等弟挣到钱,买得起票,一定月月来看你!……”
他一转身,混在些个城里的红男绿女闲妇游汉之中,大步下山去了……
第十一部分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只蒸笼上的虾——赤日当空,仿佛炽红的毒眼,被某种强烈的报复的目的燃烧着,灼灼地盯住她这个大地上的渺小极了的活物,使她无处躲藏无处逃遁,非要将她晒干了晒焦了不可似的……
荒弃的家园(1)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只蒸笼上的虾——赤日当空,仿佛炽红的毒眼,被某种强烈的报复的目的燃烧着,灼灼地盯住她这个大地上的渺小极了的活物,使她无处躲藏无处逃遁,非要将她晒干了晒焦了不可似的……
脚下的土地也是烫的。热烘烘的地气,透过她那双旧布鞋薄薄的胶底儿,直接蒸着她的双脚。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几乎是匍匐在地,机械地割着麦子。麦秸干得脆极了,锋利的割茬儿将她的双手她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麦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杀戮的东西,着地之前发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头越毒越充满了生机似的,葳蕤地欺剿着她家的两亩麦地。从山坡上望过来,这两亩麦地,像一床绿被面上打的黄补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静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它的上空也没有一丝炊烟缭绕。仿佛翟村人早被一场大瘟疫彻底灭绝了,根本没有需要做饭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头一瞧,见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县中学初二的学生,戴一顶特大的草帽,手拎着塑料袋儿,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这儒气十足的书卷少年,使芊子内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会儿,复又机械地割麦子。
“芊子姐……”
“没意思地叫我干啥?哪个是你姐?套啥近乎?滚!……”
芊子猛地站起,气呼呼地冲那少年嚷了几句。
“你……我是想告诉你,你裤子后边开线了……你咋不穿内裤呢……”
那少年说时,自己先脸红了。
芊子左手朝后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湿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她浑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脸红了。她恼羞成怒,几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厉声呵斥:“那你就看吗?看了老半天是不是?还姐、姐的讨的什么好嘛!……”
“我……没有……我……”
她不由他分说,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小不正经的东西!再不滚一镰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继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内心里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着脸,怔呆了片刻,缓缓转身,屈辱地走开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继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将翟村荒弃成目前这种样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从前的小姐妹们。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们从前与自己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关系越亲密的她越发憎恨。她觉得他们绝无例外地,全体地都对她犯了一桩罪。那一桩罪应该被定为间接坑害罪。她自己这么认为。
芊子又下意识地朝身后摸了一下,紧接着冲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头看她。
“你再过来!”
那少年不动。
“挨了一巴掌就生气呀?你既叫我姐,姐还打不得你一巴掌呀?听话,过来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语调不禁变得柔细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来。
终于的,那少年低垂着头,又默默走回来了。
“更生,姐裤子这样,是进不了村的,万一碰着谁呢?”
“……”
“更生,这两亩地,就姐一个人收,三四年年年这时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脏衣服一堆,姐顾不上洗了,你别笑话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个没羞的人……”
那少年已听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脱下了自己的长裤,朝她低垂着头一扔……
“你转过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转过身去了。
芊子换上他的长裤后,见他已在替自己割麦子了。
芊子因自己对他的强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几分内疚,几分自责。
“更生,把上衣掖短裤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会让人见了笑话……”
芊子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几分长姐似的温爱。其实她比那十五岁的少年只大两岁。如果翟村还是从前的翟村,村里的中学一直办着,那么芊子肯定也进了县中了。而且应该是翟村最值得骄傲的一位高二学生了。当然,使芊子这一夙愿彻底化为泡影的,主要还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无法摆脱的累赘……
那少年弃了镰刀,直起身,背对着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