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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弧上的舞者-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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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母亲和那人又走进屋来了。
  我们的惊奇顿增十倍。“他”竟是女的,一个大姑娘!
  我们家住的那地方,当时被铁丝工厂占了,新盖起一幢三层楼房。邻居们都迁走了。因为房东想多要钱,在斤斤计较地和厂方耍赖皮,高楼下仅剩我们家东倒西歪的破房子,四周被还没有清除的建筑垃圾包围着。邻居们迁走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外人迈进我们家的门槛儿了。没有人串门儿的家,对孩子们来说,是异常冷清寂寞的家。我们家在哈尔滨市又没有任何亲戚互相走动,生活的冷清寂寞就更令我们难耐。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是早都在巴望着,随便有个什么人,能够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在这幢高楼后面,在一堆堆建筑垃圾的包围之中,有我们一家人生活着。只要这个人看得起我们,我们就会将我们全家真挚的、充满敬爱和感激的情意奉献给这个人。这大姑娘那一天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不但令我们惊奇,而且令我们非常高兴。
  她长得很俊美呢!起码我们是这么认为的。她将那件脏而笨重的棉坎肩儿脱在外屋了,也脱去了工作服,向我们展出一件半新的红底儿黑花的紧身小袄。她比母亲高半头,这在女人们来说,是很值得羡慕的所谓“适中”身材了。虽然穿着棉袄棉裤,还是看得出,她的身材苗苗条条,不胖也不瘦。也许是刚用凉水洗过脸的缘故吧,使她的脸色看去那么红润。眼边的煤灰却是未洗尽,一双温良的眼睛仿佛描了眼圈似的,显得又大又有神。
  在我和弟弟妹妹眼里,她完完全全是个大人。而她这个大人,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弟弟妹妹们一溜趴在炕上,傻呆呆地瞪眼瞧着她。
  在我们不懂礼貌的盯视下,她有些发窘地侧着身,双手攥着搭在胸前的一条粗辫子,轻声问母亲:“大姐,有木梳吗?”
  “有,有……”母亲应着,赶紧拉开破桌子的抽屉,寻找出我家中惟一一把断了好多齿的木梳。
  她接过木梳,就拆散了辫子,梳起头发来。
  “里边趴着去!就这么一张炕,都让你们趴满了!”母亲对着弟弟妹妹们吆喝。
  于是弟弟妹妹们就一堆儿缩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亲轻轻地将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声问:“妈,我给你们热饭吃吧?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过了。”
  母亲说:“我自己热吧。挑两棵白菜,洗一个萝卜,我做汤……”
  母亲看了那大姑娘一眼,挨着她坐在炕沿上,推推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不说话?”
  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也不抬头!
  母亲又说:“如果,你是嫌弃我这个家,今晚我就只留你住一宿,明天我再替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好住处安身……如果,你还肯将就我这个家,你就长久地住下来,住多久我也不会撵你搬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盖的,就有你盖的……”
  她还是不吭声,还是不抬头。木梳,在乌黑的长发上缓缓地梳理着,将她那长发梳得顺溜儿极了。
  我们见她这样子,都觉得大大地失望,猜想她准是不愿在我们这样一个家里长久住下。
  我一边扒白菜洗萝卜,一边偷眼瞧那大姑娘,真希望她说一句“我住下”,或者点一下头。
  她却像个哑巴,头垂得更低了。
  母亲见她始终不回答,表情就有些尴尬,便缓缓地站起身,去切菜。
  “大姐,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钱?”她忽然抬起头,用极小的声音向母亲发问。
  “瞧你问的,什么房钱不房钱的?”母亲停止了切菜,转脸瞧着她说:“房子不是我的,我能做二道房东吗?你要愿住下,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那张我认为非常之俊美的脸上,花朵绽放般地呈现出了一种心喜意悦的微笑,她复低下头说:“那……我愿长久住下……”仍继续梳头。
  母亲乐了,说:“不过,孩子们面前,总得有个叫法。你叫我大姐,你年纪跟我的小妹子一般大,可惜我那小妹子死了。今后,就让孩子们叫你小姨吧?行吗?”
黑纽扣(3)
  “嗯。”像个表示今后愿意听大人话的孩子的声调。她放下了梳子,开始编辫子。
  母亲又对我们说:“都听见了吗?今后要叫小姨!”
  “小姨!”弟弟妹妹们迫不及待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几只猫崽子似的爬到她身旁,一迭声地叫“小姨”。
  她半转过身,瞧着我们,又那么可爱地笑了。
  我仿佛觉得我们家那小破屋子顿时满室生辉。在一片“小姨”的叫嚷声中,我那颗七岁的男孩子的心,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激动和兴奋!从今往后我将有一个小姨了!并且是一个多么让我喜欢看着的小姨啊!我那把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一小箱子小人书,我那十几颗花瓣玻璃球,我那只养在一个桌子抽屉里的小麻雀,所有我一切的宝贝东西,都抵不上这个小姨!我们与家庭成员之外的一个人建立了某种亲近的关系,这简直是生活对我们的赐予!
  以往,母亲下班后,若是我们已经吃过了饭,她是绝不再动手做饭的,只胡乱吃几口我们给她留的饭就算了。那一天,虽然母亲下班很晚,虽然我们都看出她很疲劳,但她还是撑着精神,将两棵白菜细细地切了,拌了一盘。将萝卜同样细细地切了,做了小半锅汤。还抖尽了面口袋里的白面,放许多油煎了几张饼。母亲是从来舍不得一次用掉那么多油的。看得出,小姨和母亲一样,是个干起活来不藏奸不掖懒的。要不,她们为什么会把那一大盘拌白菜吃得干干净净,将那半锅汤喝得精光呢?
  母亲和小姨吃罢饭,我默默收拾了碗筷去刷洗。我心里高兴,便会主动去做我不情愿做的事。小姨要抢着刷洗。母亲拦住她,说:“往后有你插手的时候,今天还不能劳大驾!”
  小姨无声地笑了。我真是看不够小姨的笑脸!她笑起来真叫别人感到快乐!
  母亲又说:“你今晚就和我挤一宿吧,明天把外屋收拾收拾,给你搭个铺。”
  小姨微微点头。在我们眼中,她是个大姑娘,是个大人。在母亲眼中,她分明还是个小妹子,是个孩子,她在母亲面前显得那么乖顺。
  母亲开始铺被窝儿,弟弟妹妹们都自觉地往一块儿挤,给我们的小姨腾出倒身之处。家里的被子都很旧了。白被头也都很脏了。母亲很勤劳,几乎每隔一个月就拆一次被褥,但仍不能使全家的被褥显得干净些。因为炕是脏的。炕脏因为三面炕墙是脏的,每天不知要往下掉多少墙皮。还因为我们的小身体一个个都是脏的。夏天,我们身上还能干净些,母亲常常将大盆放在外面,倒一大盆水给我们脱光了衣服洗澡。而整个冬季,我们是谈不上洗澡的。弟弟妹妹们毕竟都很幼小,一个个完全沉浸在意外获得了一个好看的小姨的幸福之中,并不为脏被褥感到羞耻。已经七岁了的我,却感到自己的脸发起烧来。羞耻感第一次在我的自尊心上打下了烙印,它不深也不浅。
  我兑了半脸盆温水,放在小姨脚边,很礼貌地对小姨说:“小姨,请你洗脚吧!”
  “呀!……”小姨仿佛吃了一惊地看着我,又看着母亲。
  母亲也说:“你洗脚吧。”
  小姨几乎是在恳求地说:“我哪能成个小姐似的,都让孩子把洗脚水端到眼皮底下呢!大姐你一定得跟孩子讲,往后千万别这么样恭敬我啊!”
  母亲平淡地一笑,说:“谈得上什么恭敬呀,孩子不过是得了你这么个姨,从心里往外亲爱着你罢了。你看不出来?”
  小姨说:“大姐我又不是木头人,哪能看不出来呢!”又端详着我问:“上学了吗?”
  我回答:“上了。”
  “几年级?”
  “刚上一年级。”
  “那小姨往后可以帮助你学习了,小姨是高小毕业呢!”那美好的微笑中洋溢着几许自豪。
  我也不禁笑了,说:“行。”
  母亲接言道:“我们绍生学习可用功啦,是两道杠呢,考试还得了奖状呢。”
  “你是该好好读书啊,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妈妈一边干临时工,还要拉扯你们长大,不好好学习可对不起你妈呀!”
  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小姨又对母亲说:“大姐,你可真不容易啊!”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可不,真不容易啊!有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活得疲倦了呢!”
  我一声不响地退到炕角,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脱了鞋,默默地贴墙躺下,朝墙转过身去,捧着课本看。
  母亲催促小姨:“洗脚吧,今天整整卸了一天煤,可是够累了啊!”
  小姨说什么也不肯先用那盆洗脚水,到底还是母亲先洗过了,她才洗。洗完,却仍垂着赤脚坐在炕沿上,迟迟不上炕脱衣。
  母亲又催促。
  小姨说:“我侄子看书呢!”
  “我不看了。”我说着,将课本塞到枕下。
  若是往常,我和弟弟妹妹们一钻进被窝儿,顷刻便会进入梦乡。但那一天,我们却毫无睡意。我竟也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趴在被窝儿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姨看。看也看不够。
  母亲再次催促小姨睡觉。
  小姨低下头去,悄悄地说:“大姐,等孩子们睡着了我再……当着这么多小侄子的面……怪羞人的……”
  母亲逐个儿拍着我们的脑袋,大声命令:“闭上眼睛,闭上眼睛!都给我闭上眼睛睡觉!”
黑纽扣(4)
  我们这个闭上了眼睛,那个又睁开了眼睛,对这个小姨所感到的新奇,简直就使我们兴奋得无法入睡。仿佛生怕睡一觉醒来,小姨就不存在了。
  “这些孩子,真不听话!”母亲佯装生气,看了小姨一眼,忍不住扑哧乐了,顺手拉灭了灯。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听到小姨NE04FNE04FND127ND127地缓慢脱衣服的声音。
  沉静了片刻,又听小姨和母亲悄悄说话:“大姐,和咱们一块儿干活的那几个男人忒坏,总拿些入不得耳的话挑逗我。”
  “你别理他们就是了。你越当真,他们越开心!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不敢生气,怕得罪了他们,他们今后欺负我。”
  “别怕他们,谁敢欺负你,大姐饶不了他!别看你大姐是个老实人,但不受人欺。你是我妹子,欺负你就是欺负了我……”
  就这样,小姨在我们家中住下了。就这样,我们有了一个不是亲的,可比亲的还亲的小姨。
  往后我才从母亲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小姨不但是个高小毕业生,还是个共青团员。她是离哈尔滨一百多里的双城县农民,家里生活也挺困难的。听别人说哈尔滨在招青壮临时工,就独自一人到哈尔滨来了。在搬到我们家之前,她每晚都在火车站过夜。
  我们因为有了这个小姨,都有了许多明显的改变。首先是,我们不再房前屋后乱拉巴巴了。小姨帮我们在附近搭了一个简陋的茅厕。我们也变得爱清洁了,因为小姨很爱清洁。我们将两只破箱子从里屋的铺底下拖出来,搬到外屋,一头一只,当作床腿。黑夜我和母亲从外面拖回来两块建筑工地上抛弃的跳板,截断后,为小姨在外屋搭了一张很牢靠的“床”。白菜萝卜堆到了“床”底下。外屋四处透风,墙上挂着厚厚的霜。我和弟弟妹妹用锅铲将霜刮下来,又用破棉团塞进透风的缝隙。我们怕小姨晚上睡觉冷,还得将火炉从里屋搬到外屋。在间壁墙上凿了个洞,增加了两节烟筒,穿到里屋去。这样一来,里屋不但同样暖和,而且显得宽敞了。小姨没住到我家时,母亲想不到也没心思做这些事。我这个孩子更想不到。小姨住到我家后,我并未经母亲吩咐,却想到了应该做许多事。这一类事情做过后,我们的家也像我们一样有了些微改变。
  春节前一个月,母亲忽然变得好像有什么心事。一天,母亲背着小姨偷偷对我说,她是怕爸爸春节回家探亲,会因为家里住了一个陌生女人而不高兴。明白了母亲的心事,我也暗暗为此忧愁。父亲是绝不需要一个小姨的,他不发脾气才怪呢!
  母亲让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父亲家中一切都很安好,并且希望父亲春节不要回来探家,夏天再回来。讲了好几条夏天探家比春节探家好的理由。
  小姨自然不知,几乎天天都问母亲:“大姐夫什么时候回来呀?”
  母亲就说:“今年春节回不回来探家还不一定呢。”
  “大姐,你快写封信,催我大姐夫回来探家吧!大姐夫不是两年多没探家了吗?你就不想?”
  母亲淡淡地说:“不想。”
  小姨笑道:“大姐骗人。就算你不想,孩子们也不想?”
  母亲说:“也许孩子们早把他忘了呢!”
  弟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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