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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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说话,冠军非你莫属!”
中文系的几名学生站起,将大小横幅高高擎举,全体一齐向大鸟发出欢呼……
而新闻系死寂无声。
他们大概都不明白结果怎么会是那样……
大鸟仍“友谊第一”地陪着对方跑……
在中文系的欢呼声中,对方又跑了几十米,不再跑了,退出了运动场……
大鸟并没获得奖牌,裁判员们认为,他毕竟也没跑到终点,毕竟也没撞线,若发给他奖牌,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有违运动规则。
当然,对方也不再是冠军。
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和几名老师不服,找校方理论,说二人根本不在同一运动水平线上,胜负有目共睹,还非须撞红线不可吗?
大鸟倒不在乎什么奖牌不奖牌的。
但他不在乎,别人可在乎。
到了,还是为他争了一块“友谊第一”的纪念奖牌,为中文系争了一面“比赛风格优秀”锦旗。
那块奖牌大鸟不稀罕,送给了我。
他说:“你是幕后策划,功劳应该归你,你留作纪念吧!”
又说:“你这鸟人,怎么想出那种点子来的呢?你是不是心眼儿很坏哇?”
我说:“心眼儿好的人也偶尔恶作剧。”
从此他更加把我当朋友……
“四人帮”垮台的时候,正是他那一届学生的毕业前夕。他不再邀我陪他看“内参片”了,也不再请我吃夜宵了,甚至极少到我的宿舍来了。我们仍常常碰面。他变得阴郁了,变得寡言寡语了,碰了面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我觉得他在有意疏远我,躲避我。中文系的同学们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往他宿舍里聚了。和他同届的忙于做离校前的种种准备,或者为自己的分配去向而烦愁,而窃喜。说许多人心怀鬼胎也不过分。各自的烦愁和窃喜,那时候是最秘而不宣的,甚至都很害怕被别人窥测到,所以也就都很忌讳往一块儿凑。低于他那一届的同学,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提供的特殊条件下,较充分地自我表现什么,自我证明什么,所以都忙于参加各种会,忙于抄写大字报,忙于创作批判稿。他这个人失了往日的魅力和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曾给人们带来的种种愉悦和刺激,也似乎都忘记了曾多么需要他和欢迎他那份儿对谁都不吝啬的友好。
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他意外地又找我。
他没进宿舍。像第一次想邀我去看“内参片”而被我关在门外一样,他出现在窗口,轻轻地唤我。
楼檐水落在伞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溅到屋里。
同宿舍的几个同学全在,他们都用一种猜疑的眼光望望我,或者望望他。
“你现在有空儿吗?”
他表情复杂。
我回答说有。
“我想请你去吃夜宵,去不去?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吃夜宵了……”
他对宿舍里的任何人都不看一眼,目光只盯着我,目光格外阴郁。
同宿舍的同学们保持着各自矜持的未闻未见般的沉默。我知道他们内心里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只不过不愿招惹他。他当时那种样子肯定使他们觉得,哪怕一句被他认为稍微不敬的话,都可能使他感到无端地受了轻视,受了伤害,受了刺灼……
我立刻回答——去!
依旧是在五角场,依旧点了五香鸡头佐酒。
我试探地关心地问:“你父亲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吧?”
他低声说:“他死了。”
说罢,继续细微地啃一个鸡头。
我不禁“哦”了一声。
“是自杀的。”
“……”
“其实他陷得并不深,并不会把他怎么样,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太想不开。”
他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地咂鸡头。
我将我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一只手上。我希望他能体会到这是一种出于友情的表示安慰的小动作。
他却似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我不需要你这种表示,我不在乎。任何情况下,大鸟仍是大鸟。
我倒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了。
“再吃一个吧,难道你真的不爱吃?……这家的五香鸡头最好吃。”
末一句话,他是低声学毛主席的语调说的。我认为他真是学得像极了,肯定他自己也是无比自信地这么认为的。
他朝我眨眨眼,似乎很快意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抓起了一个鸡头,学他的样啃着咂着吮着。
我暗暗惊讶于他伪装出那种快意的技巧。
他又喝了一口酒,转动着酒杯说:“人惟一命,就是那么一回鸟事。所以,该享乐便享乐。宁富贵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苟活。”
大鸟(6)
我慎赔一笑而已。
他用筷子梢指饭店里的一位服务员姑娘说:“瞧,那女孩儿在望我们哪,姿色不俗是不是?他日得志,我要娶她为小妾……”
我以为那一天他必会一醉方休。那一天他却喝得很节制,也未频频对我劝杯……
我们离开那家小饭店时,雨比来时下得大了。仍像来时一样,他撑着伞。他尽量使我不被雨淋。他的个子太高于我,遮护了我,他就只好把他自己奉献给雨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学校,他的衣服已全湿了……
他辞校那天,相送的人不多。我当然是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他从车窗探出身同我们一一握手时,哭了。泪潸潸下,NFCDB欷有声。
我第一次见他哭。
列车开动时我仍握着他手,我随列车跑了几步对他说:“你来信!”
他没给我写过信,起码是我没收到过他的信。直至我毕业的一年时间里,我不曾知道过他的详细通讯地址,别人也不知道。他如泥牛入海,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有一位老师知道过他的一点点情况,说他返部队后很快便复转了,却不知是自愿的还是不得已的。又说他复转后归原籍了,在县上某中学当老师,却羞为师表,工作得并不怎么受好评。那位老师对自己所知道的一点点情况的确切性也无把握。不过我还是从他那儿抄来了不确切的通讯地址,给大鸟接连发了几封信。发出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于是我更加回想起他为人的某些长处——生性耿介,颇敢仗义执言;见人有危难,乐充侠士风格;虽有些放浪形骸,潇洒不羁,但是待人平等,从未闻其歧人,从未闻其欺人。
我手中保留有几篇他写的散文或杂文底稿,文言多用俚语,白话点串之乎,惯以司门人言,遣惊世骇俗之词,亦庄亦谐,独具才情。我认为他本是可以成为专栏作家的。
我想他只留给了我这么一点点能促使我经常回忆起他的东西,我得好好收藏着。毕竟,他曾把我当成他的一个朋友。我想也许大鸟已经不在了,走了他父亲的路吧?既然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大概也不在乎自己了断自己吧?
前年八月,忽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文是——校友之谊,常系心头,盼复电联系。落款“大鸟”。
我当日即复一电,始料不及地从此和他书信频繁。从信中我得知他已然得志,当上了某公司的总经理,正处在时来运转,踌躇满志的事业发达时期。他邀我前往他那省份小住。字里行间,恳意切切。我殊不忍扫他的兴,于初夏之际去了。
在站台上举目四望,未见其迎。正疑惑间,身后有人捣我背,文绉绉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老兄不识大鸟否?”诧回首,乃见是他。近十年分别,他的形象居然没怎么变化,仍是那么仪表堂堂,仍是那么风流倜傥。细审视之,似乎更年少了。西服革履,气派不凡,一副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的儒者大亨模样。
我说:“你还像在学校时那么年轻英俊,而我老多了是吧?”
他俯视着我,感而慨之地说:“是啊,你真的老多了!你这鸟人,是不是活得太累了呀?”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一边亲密地挽着我往车站外走,一边谆谆教导地说:“拉倒吧,你别写了。现在谁看你们写的小说?没人看,你们还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骗自己,自诩什么纯文学,纯鸟文学,鸟纯文学。没稿费收入过不下去了?缺钱的话,先从我这儿拿一两万去……”
我赶紧说:“不缺不缺。写小说倒不完全是为了生活,好比吸烟,成为恶习了!”
他说:“那你老兄可就活该了。看你把自己弄得这种形销骨立的模样!看你头发都稀多了!看这儿,还他妈有白头发了,你在学校时头发多浓多黑哇,你让我看着都心疼……”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令我大受感动。
出了站,他导我乘上一辆崭新“皇冠”。车内已坐有两位摩登女郎,一位十八九岁,一位二十四五。二女郎都是新潮美人儿,新潮的发式,新潮的衣着,不分轩轾的明眸皓齿,不分轩轾的眉黛唇红,不分轩轾的体态窈窕,不分轩轾的姿色艳丽。十八九者着小衫短裙,胴体半裸,修腿苗条。二十四五者着无袖旗袍,藕臂洁白,躯线袅娜。他向我介绍十八九的叫小倩,二十四五的叫小婉,说是他的两位贴身秘书。小婉、小倩,金链项间耀,名铛耳边悬,各有大家闺秀韵味儿,不似小家碧玉俗美。我坐在前座,他坐二女之间,双臂狎揽二女玉颈,左偎粉颐,右吻桃腮,二女默默窃笑而已。想来以狎为常。司机如机械人,毫无不适反应。看来早已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
车过闹市,缓入幽静深巷。一旁高墙丈许,满布青藤。我问何入?小倩代曰去宾馆。
片刻,高墙退尽,忽现一座红漆门楼,气势宏大,庄严肃穆。门檐之上悬一巨匾,书“静虚庄园”四字,笔体遒劲隽永,颇耐观赏。两侧翔立男侍,皆美少年,着杏黄制服,双排纽扣,锃明耀亮,煞是晃眼,颏下扎黑领结,戴雪白手套。
车停。小倩秀足先踏,款款出车,代大鸟为前导。二男侍彬彬礼迎。小倩文雅还笑。
大鸟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所以安排你在此处下榻。这儿清幽得很,我经常来隐居几天。有温泉,终日可浴。以前是高级首长与外宾出入之地,不服务于凡人。现在讲经济效益,只要付得起钱,谁都可以来住了。不过太贵,虽然大做广告,真敢来住的人还是不多。”
大鸟(7)
我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不禁却步不前。
大鸟又说:“我这儿的构建风格,很像我家从前住的地方,大小有别而已。我对这儿有种特殊的感情……”
他言语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怀旧意味儿。
小婉见我趑趄不前的样子,哧哧笑道:“你心里别想那么多,你尽管安心地在这儿住下吧,愿住多久便住多久。我们经理一片虔诚把你邀请了来,你住的日子越久我们经理越高兴。我们经理可是非凡人物。你是他的客人,当然也是非凡人物了。讲经济效益嘛,说白了就是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我们经理是大亨,所以高级首长和外宾住的地方,咱们都托他的福,无忧无虑地住就是。”
大鸟分明极受用她这番喃喃呢呢的话,他用充满爱悦的目光瞅着她微笑。
过了几道月门,眼前另是一派天地——鱼池波静,内有盈尺长的大鱼自由自在地游弋。假山耸立,瘦石玲珑,奇形异状。回廊缓转,角亭独立。满园花卉,散紫翻红。树木成林,绿阴葱葱。悬瀑溅玉,喷泉播珠。飞檐衔接,翘脊参错。市声杜绝,鸟语偶啼,恰似人间天堂。三四女侍者花中飘来,绿中隐去,粉裳玄裙,来去悄悄。皆俊俏丽人,身影娉婷,使我心为之惑,目为之呆,疑为仙姑……
我心愈生忐忑,低问大鸟:“这儿……这地方,住一夜多少钱哇?”
大鸟一笑,淡然回答:“不贵,才七百多元。”
我顿止步,窘态毕露。
我央求他说:“大鸟,你还是替我另安排个住处吧!”
大鸟一副好不奇怪的样子,困惑地说:“怎么?对这儿真有什么不如意的吗?有你就说,别难为情。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是我把你邀请来的,不是你投奔我来的,包你住得满意,是我的责任。当然还有比这儿条件更高级的去处,只不过地处闹市区,风格也太现代,我就自作主张,以为两厢比较,你肯定会更喜欢住这儿……”
我见他误解了我的本意,心中一时着急,结结巴巴地声明:“这儿很好,太好啦,我喜欢住,我从没住过这么高级的地方……只是……只是……大鸟我跟你说实话吧!按单位规定,我只能报销三十元以下的住宿费,特殊情况,也不能超过三十五元。这儿七百多元一宿,你叫我怎么敢住哇?就算单位给我报销,我也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没法儿住得心安理得哇……”
大鸟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