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真故事 作者:周汝昌-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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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了小红,拉过手来问东问西,喜欢得不肯放。
到晚上,母子二人灯下闲话,母亲又提起白日跟来的那个丫环。芸哥儿也说了几句称赞的话。半晌,母亲忽然叹息说:“自你父亲没了,你跟我苦熬到今,也不容易得很,没人知道。如今也大了,也该说头亲事,成了家,也多个人支撑门户,照顾我,腾出你的身子还得出去讨生计。我打个主意,憨憨脸,向你凤婶子去说,把那丫头娶过来做媳妇。你看可使得?”
贾芸听了,低头不语,脸上一阵红。母亲看出他愿意,再问一句时,他才说:随娘主张,怎么都好。
过了寿日,芸母进府来特向凤姐道谢。说话间,斗胆透露了要向她讨那小红丫头给芸儿成全个家口的意思——心里直打鼓,怕凤姐听了不肯,反冒失了惹她不乐。
谁知,凤姐见贾芸人好,还没个女人,心里早盘算了几回,只没机会提起这些不大要紧的闲事。今儿一听芸母之意,便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唤了林之孝夫妇来,亲口做媒——哪有不成之理?双方都很愿意。
经过了一嫁一娶的诸般准备,择了吉日,贾芸小红拜了天地,——那手帕子,还都各自私藏着当宝贝,花烛之夜,二人不免提起旧事,又不好意思,又私幸世上真有天缘巧合的事,不只是说书唱戏的编造。
小红虽到了贾芸家,因住得近,时常来看望凤姐,心里还惦记着凤姐操持经管的那些公私之事务,可说是千头百绪、纷如乱麻,而且都是费撕捋费心血的烦难紧要的,一个弄不好,关系非同小可,心里既佩服凤姐的才干,也替她担心。后来知她病了,而且不是小症候,更是忧虑,嘱咐贾芸在外头留心打听好药,可别忘了!
贾芸问知凤姐的真病情,也很犯愁,果然到处认真去访寻对症的良药。
(七)后廊上的计议
府里出事了。连日风声不好,一步紧似一步。
小红早就细讲与芸哥听:府里唯有宝二爷和二奶奶两个最尊贵,也最是一些人的眼中钉,恨不得立时拨了,方才顺心快意。“偏宝二爷是你的恩人,我的旧主;二奶奶却又是我的新主,你我的恩人。这会子果然是府里坏了事,就先拿他们二人做鼻子头。难道你我就这么看着他们受屈受罪不成?咱们也得想个法儿。”贾芸说道:“你说的是,我心里何尝不是这么的?但只府里那事情都大,不是小名目,咱们这样人,可有什么法儿能解救?……”
小红沉吟了半晌。
她忽然说:我来后不久,不是听你说帮过你大忙的近邻,放钱的倪二和人缠了官司,给逮了去,关起来,不是说他有朋友就想法儿救了他了吗?在他身上想想,可有个道理无有?
一句话提醒了贾芸。“我这就去!”
原来,醉金刚倪二虽是个泼皮破落户,正因所交都是市井下层人物,五行八作,好道儿黑道儿上的,什么人都有,若心坏,能做出很坏的事,可他却是个正直人,看不得受冤受气受苦的事,时常仗义助人。他上回遭了事,就是官衙里的差役、狱卒这些盟友弟兄们出的力,买通了上边,把官司化解了。贾芸来到了倪二门上。
倪二热热乎平地迎了进屋坐,问芸二爷因何贵步降临。贾芸说了来意。倪二说,近日也有风闻,街坊理应关切;“但府里体大层高,犯的事也不会是鸡毛蒜皮,像我们这种人,能帮上什么呢?”他有些拿不出办法,充不了见义勇为的光彩。
贾芸遂解释道:“老二,你也不用犯难,事情得看势头随机再定;目下的急务是烦你通通关节,那地方儿住的用的,给点儿照顾,少受些委屈苦楚,就感激不尽了。再者若是可以的话,带我夫妻二人去看看,见一面,心里踏实些,也不枉作子弟的一点赤诚……”
倪二被感动了,伸出大拇指,说:“二爷真是个好样儿的!我倪二一定给你想法子,明儿午刻,你听我的信儿。”
次日,倪二果然来报,在那里边的一切,都打点好了,也换了好屋子,花费的事不必惦着,都已妥当。赶紧收拾些要带的东西,明儿一早就去探监,——“到我家去,有人领了去。”
贾芸与小红二人,打点要带之物,整整忙和了大半夜才略齐全。后半夜也未好生睡着。
第三日晨起,梳洗妥当,辞别母亲,二人齐奔倪二家中。只见门前车已雇妥,等在那里。见了那带领之人,也不多寒喧闲话,三人匆匆坐上车,掌鞭的一摇带红缨的鞭梢,那牲口早顺街向南跑下去。
车马萧萧,心旌摇摇,那车走在街上,晃得人心里发慌。贾芸也不声不响,只反覆地想方才倪二透露的话:宝二爷倒还平安,给吃就吃,不给也不要;问什么就应什么,也不驳也不辩;有些昏昏忽忽,有时明白,有时胡涂似的,好像犯病一般。狱房里人见他还是个孩子,也不像个坏人劣种,——就连贵公子的架子习气都没有一点儿,人们希奇纳闷,都另眼看待他,所以倒无人难为他,尽可放心……。
小红也紧紧闭口无言。她眼里一阵阵润湿,心想的是今儿只能见到宝二爷,二奶奶案子重,男女又不押在一处,还不知许见不许。
那车拐了弯子,进了一个胡同。小红心跳得更厉害。
第五部
(一)不幸中之大幸
贾芸、小红此来是有盘算的。虽说倪二已然都打点好了,他们还是带上了二十两银子,一到地方,认准了该管的人,先乖巧地塞进他手里,说是“灯油、草铺”,哪儿不用照顾添补,收了作个垫心儿,夜里打酒吃吧。
那人谢了一声,便引着他们向一间小房走去。
门锁咯噔响,打开了,让二人进去。
贾芸、小红,压住心头跳动,轻轻地跨入屋内。举目一看,只见宝玉倚在一个墙角上。身旁有一个铜茶壶和一个粗瓷碗。手边还有一本书,看不清是什么书,翻开叶子扣在地上。此外,一无所有。看宝玉,不沐不栉,衣服散乱,脸上清瘦了许多。
小红见此光景,早已满面是泪。贾芸也是一阵凄然——忽想起旧年初入怡红院问候宝玉那时的一切情景,与今日此境真是天地之差了,也不禁流下泪来。二人上前跪于地上,半晌不知话从那句说起。
宝玉还像平时那样,十分和静亲切,见他们来了,面现喜色。口中却先说了一句:“你们又来做什么。……”随着话也有些凄楚之音微微动荡。
小红先说:“二爷受委屈了。您别烦恼,事情不久就会清的。”贾芸才跟着也说了安慰开解的话。
宝玉却说:“我在这儿,难得这么安静,倒很受用呢。你们不用惦记。我只放不下妙玉妙姑的事,是我因那成窑杯子倒害了她!我不管怎么都好,只别叫她受了屈枉。她犯了什么罪?我去受惩处。你们倒替我打听来告诉我。”
然后宝玉站起身来,问了家里人的好。二人只得口里答应着。又把带来的东西拿给宝玉看了,问还要什么不要。宝玉见已带来了笔砚笺纸,着实高兴,想了想,说:“我身上佩的一件也没了,若再来给我带一枚玉佩来,——没有时,一块石头也好。”
此地不能久留,临告别时,宝玉忽然又说道:“芸儿你替我到神武将军府上冯大爷那儿去一趟。”贾芸便问:“您有什么说的?可即吩咐下来,我一定向冯大爷回明不误。”一语未了,只听院中人马声繁,那管狱的赶紧让贾芸二人躲往另屋暂候,说是慎刑司堂官和冯大爷前来传唤犯人贾宝玉。
贾芸小红闻言吃了一惊,急忙躲进隔壁屋,屏息在窗下静听。
一时,果有司官人等进入宝玉那屋,唤应了宝玉,朗声宣道:上边有命,“在押犯人贾宝玉,行为不端,交结不良之人,滋生事端,罪有应得。姑念其尚未成丁,年少无知;又加近日夙疾癫痫复发,言语混乱,神智昏迷,所犯或系受人蛊惑,情有可原,准其觅保释出,在家安静守法,听候随时传唤发落,不许放纵妄为。”
随后,又听吩咐管狱人,如今紫英冯大爷已出面具保请释,即将贾宝玉一名开释,交具保人领回。
惊恐不定的贾芸、小红,听到此处,方知是福非祸,一块石头落了地。司官人等交代完毕去了,这时也就有人来招呼他们从屋里出来。
冯紫英并不认识他们两个,出来相见行礼,说明了身份缘故,冯紫英也很欢喜,对他们说些悲喜交加的经过,原来他一得了信儿,便请他父亲寻找门路,托了人情,说了好话,把宝玉的事,由大化小,这才得以开释。
芸红二人向冯紫英千恩万谢,宝玉倒无言自默。
这时,冯紫英便问贾芸。荣府上现时想必不甚平静齐整,宝二爷回去,也是个难题,不如暂且随我回寒舍去小住一时,不但方便,也可避人耳目,省得出些枝节麻烦。贾芸听说,五内感动,宝玉此时已无主见,只听凭安排。
大家离了狱门,正要上马,宝玉忽向那边指道:“我来时见了狱神一面,时刻没忘了他。如今要走了,须向他告辞,方觉尽礼。”
众人都转身复向那小庙面来。
宝玉进去,目注那神像的慈容,深施一礼,目中却滴下泪来。
临分两路回去时,宝玉却对冯紫英说道:“可记得那年在薛大哥哥席上,你说过一句‘不幸中之大幸’?”
紫英哈哈大笑,说:“好记性!你哪里知道那话的底里详情?如今也难细说。我但愿不但今儿它也应在你目前,就是日后,也还要应验呢!”
(二)触目惊心的金麟
冯紫英偕宝玉回到自己府里,单另已收拾了一处书房,与宝玉寄寓。每日衣食诸般服侍人等极是周至。空了时也来陪他谈笑解闷,只不告诉他荣府的事情,推说不知。宝玉虽然挂念,也无可如何。
宝玉每日在他书房观书习字。谁知那冯家虽是武将家世,却也颇藏书史,竟有许多是宝玉不曾读过的。他在家难身灾中,避居在此,见了这些书册,倒也如慰饥渴。冯紫英喜看的小说野史,也竟不避讳,就都列在架上,伸手可得。于是宝玉一心检读起来。
这日,他从书架上层槅子里抽出一部书,看时却题着“易安居士集”几个楷字。这是宋代女史李清照的诗词文集,心中大喜。再一细看,惊讶不已,竟是一部南宋临安城精刊本。
他忽然想起,史大妹妹湘云每常向他说,女诗人数唐朝的薛涛,女词人就数宋代的李易安。他忙打开书,翻到词集,只见那开卷便是一首《如梦令》,写道是——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醒残酒。试问卷廉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他不禁拍膝叫绝:“这真是云妹妹的声口!”怪不得她称赞易安的词好。又当下大悟:那年她领头作柳絮词,牌调正是这个《如梦令》,那是有意师承李易安的!
他检书,原为解闷消愁,不想这词集偏又引惹了他,由湘云起,一个一个地想念起园里众姊妹来。一时又暗暗记起那些词句,忽然像灵光一闪,他对那些词句都有了新的领悟——
三妹妹说的:“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林妹妹说的:“飘泊也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琴姑娘说的:“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这不都说的是今日的情景吗?看来都要有个应验的。
随后又想:剩下的,唯有宝姐姐的“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却不知应于何义?忽又寻思自己当日在三妹妹的半首词后,续的是“落去君休恨,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相见——隔年期。”这又都是何意?自己又似懂非懂,竟不知那些话是怎么生发出来的。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冯紫英走来说道:“宝二爷你一个在屋里也闷的很,我们这几日几个相知,约定在一起习射呢,你也来散散,岂不热闹些?如何每日只对着书本子发呆?”
宝玉听说,便笑着放下那书,随他出房,一迳奔二门外来。
进了一个向西的角门,是一个跨院,又有一层小巧的月洞门,门上题着“射圃”二字。入去看时,地方很敞豁,靠南墙立着箭靶鹄子,地上铺成一道很长很直的箭道,北端立着弓箭架子。
紫英领宝玉走向小正房,也不进去,只向屋里说道:“你们还不出来,你看谁来了?”语音落处,廉子响动,早走出两三位少年公子来,个个锦衣玉貌,俊爽脱俗。
宝玉早已心中欢喜起来。听紫英引见,方知一位是陈也俊,一位是卫若兰。也都是索日闻名心慕的上品人物,今日在此相会,分外亲热。二人都向宝玉说了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