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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红楼梦的真故事 作者:周汝昌-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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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除了裕瑞以外,清代诸家记载谁也再没有半个字真正说明曾有谁见此种真目录之存在,此又何也?因此,我对裕瑞不敢尽信的心情,是至今如故。
  
  
  暗线·伏脉·击应——《红楼》章法是神奇
  
  雪芹写《石头记》,明面之下有一条暗线,这暗线,旧日评家有老词儿,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其意其词,俱臻奇妙,但今日之人每每将有味之言变成乏味之语,于是只好将“伏脉”改称“暗线”,本文未能免俗,姑且用之。鲁迅先生论《红楼》时,也曾表明:衡量续书,要以是否符合原书“伏线”的标准,这伏线,亦即伏脉甚明。
  伏脉暗线,是中国小说艺术中的一个独特的创造,但只有到了雪芹笔下,这个中华独擅的手法才发展发挥到一个超迈往古的神奇的境地。
  如今试检芹书原著,将各回之间分明存在而人不知解的例证,简列若干,让我们一起来看看雪芹写书是怎样运用这个神奇的手法的——
  当然,开卷不太久的《好了歌解注》,第五回的《红楼梦曲》与金陵十二钗簿册,……都是真正的最紧要的伏笔,但若从这些叙起,就太觉“无奇”“落套”了,不如暂且撇开,另看一种奇致。
  我想从盖了大观园讲起。
  全部芹书的一个最大的伏脉就是沁芳溪。
  “沁芳”,是宝玉批驳了“泄玉”粗俗过露之后自拟的新名,沁芳是全园的命脉,一切建筑的贯联,溪、亭、桥、闸,皆用此名,此名字面“香艳”得很,究为何义呢?就是雪芹用“情节”点醒的:宝玉不忍践踏落花,将残红万点兜起,送在溪水中,看那花片溶溶漾漾,随流而逝!
  这是众人搬进园子后的第一个“情节”,这是一个巨大的象征——象征全书所写女子的总命运!所谓“落花成阵”,所谓“花落水流红”,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都在反复地点醒这个巨大的伏脉——也即是全书的巨大的主题:“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第二十三回初次葬花,第二十七回再番葬花,读《西厢》,说奇誓,“掉到池子里”去“驼碑”,伏下了一笔黛玉日后自沉而死,是“沁芳”的“具体”表象,黛玉其实只是群芳诸艳的—个代表——脂砚批语点明:大观园饯花会是“诸艳归源之引”,亦即此义。
  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宝玉刚刚送残花于芳溪收拾完毕之后,即被唤去,所因何也?说是东院大老爷(贾赦)不适,要大家过那边问安。这也罢了,更奇的是:宝玉回屋换衣,来替老太太传命吩咐他的是谁?却是鸳鸯!
  就在这同一“机括”上,雪芹的笔让贾赦与鸳鸯如此意外地“联”在了一条“线”上!
  读者熟知,日后贾赦要讨鸳鸯作妾,鸳鸯以出家以死抗争不从,但读者未必知道,原书后文写贾府事败获罪,是由贾赦害死两条人命而引发的,其中一条,即是鸳鸯被害。贾赦早曾声扬:她逃不出我的手心去!借口是鸳鸯与贾琏“有染”,为他借运老太太财物是证据……。(此义请参看拙著《与中华文化》卷尾)。
  两宴大观园吃蟹时,单单写凤姐戏谑鸳鸯,说:“二爷(琏也)看上了你……”,也正此伏线上的一环,可谓妙极神极之笔,却让还没看到后文的人只以为不过“取笑儿”“热闹儿”罢了。
  胡适很早就批评雪芹的书“没有一个PLOT(整体布局),不是一部好小说”云云。后来国外也有学者议论雪芹笔法凌乱无章,常常东一笔西一笔,莫知所归……。这所指何在?我姑且揣其语意,为之寻“例证”吧:如刚写了首次葬花,二次饯花之前,中间却夹上了大段写赵姨与贾环文字。确实,这让那些评家如丈二金身,摸不着头脑!殊不知,这已埋伏下日后赵、环勾结坏人,陷害宝玉(和凤姐)的大事故了。二次葬花后,又忽写贾芸、小红,也让评家纳闷:这都是什么?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他们也难懂,雪芹的笔,是在“热闹”“盛景”中紧张而痛苦地给后文铺设一条系统而“有机”的伏脉,宝玉与凤姐家败落难;到神狱庙去探救他们的,正是芸、红夫妇!
  这是杂乱“无章”吗?太“有章”了,只不过雪芹这种章法与结构,向所未有,世人难明,翻以为“乱”而已。
  雪芹是在“谈笑风生”——却眼里流着泪蘸笔为墨。
  所以,愈是特大天才的创造,愈是难为—般世俗人所理解。雪芹原著的悲剧性(并且为人篡乱歪曲),也正在于此。
  ——击腹则首尾俱应。”雪芹的神奇,真做了这种境界,他的貌似“闲文”“戏笔”的每一处点染,都是一条(总)暗线(包括多条分枝线)上的血肉相联、呼吸相通的深层妙谛。
  癸酉六月上浣写讫
  
  
  红楼脉络见分明
  
  世上万事皆有其外因的来龙去脉,又皆有其内身的经络脉息。《红楼梦》非但不是“例外”,即在“例内”也属于一个范例的规格品位。
  《红楼梦》的“去脉”比较易晓易讲,比如数不清的“续书”,大家咸悉了。还有“变形续书”“脱化仿造”、“对台唱戏”,都有,但未必人人尽明。一条线是认清主角原是贾宝玉的,于是便有《歧路灯》、《儿女英雄传》,都写一个公子哥儿最后得成“正果”,暗与雪芹对垒,是一类。从《镜花缘》到《海上花列传》,则是认定写一群女流为主题的,有意效颦,并不象前一类包含着要唱“对台戏”的用心和野心。
  例如文康,大不以雪芹为然,处处针锋相对——安老爷对贾政,安公子“龙媒”对宝玉,何玉凤、张金凤这“金玉”二凤,专对钗黛,大丫嬛长姐儿则专对袭人。连薛姨妈都有个“舅太太”来针对。其余可推而悟矣。一句话,自从《红楼》出来,有志于写小说的几乎没有不在此书的影响范围之内的。雪芹的了不起,于此也就不难体认一二了。
  但若说到“来龙”,可就不那么容易讲解了,因为那“线路”复杂得多。粗略而言之,似乎可以分为几层来窥测历史根由——
  中国的小说,与西方的本非一回事,它是“史”的一支,故名“野史”“稗史”“外史”“异史”“外传”……。宋代“说书”,虽分几支派,而“讲史”是主流首席。这讲史,以“三分”尤盛,即后来“三国演义”的故事,远自唐代民间就讲它,脍炙人口。何也?或以为是人心向刘反曹,其实这是后来的“倾向性”,变本加厉的结果。“三国”故事的灵魂——引人入胜的焦点是什么?是文武人才,琳琅满目,三方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正如东坡的咏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人,人才,才是魅力的核心,事情的实质。
  继“三国”之后的第二部堪与“平起平坐”的才子书是什么呢?是《水浒》。这是北宋末年的史迹故事——有点儿象“瓦岗寨”时代的群雄四起,但不尽同,也是先由民间讲述积累,最后由一位文学家将它“定型”。《宣和遗事》只记有宋江为首的“三十六人”,但到了《水浒传》,三十六已仅仅是“天罡”之数,还另有“七十二”条好汉,属于“地煞”。36+72=?有趣!是等于108。这就是后世人人口中能道的“一百单八将”,“一百单八条绿林好汉”。
  为什么非是108不可?要想回答这个问题,从西方文化的意识中是寻它不到的。这是中华文化的“数学哲理”的古老课题,本文字数有限,暂且“按下慢表”。
  《水浒》的伟大何在?就在于一点:“三国”讲的,虽然人才济济,群英大聚会,成为一时之盛,可是没超越帝王将相这个范围。《水浒》作者的伟大,正在于他的“眼高于顶,胆大于天”,竟然立下大志,要写一群为人卑视或仇视的“强盗”!
  强盗者,本来就有坏人,有人误以为强盗都是“革命家”,万事岂可一概而论,但梁山好汉却都是良民被逼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写他们,不也就是与“三国”对台唱戏了吗?
  但是,这个“对唱”的本质却又是一致的——咏叹的对象,依然是人,是人才。看事情只有一条“直线单线式逻辑”来对待人间万象,当然会认为凡是“翻案”“针对”,就不再包含“继承”的实质一面了。
  但写梁山人才毕竟又自有特点——我用的语言表述法是:《水浒》关怀的是人才的遭遇与不幸,人才的埋没与毁弃,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本性问题。
  雪芹深探地为施耐庵的“文心”感动了——钦佩万分,可是他不是盲目崇拜偶像的人,他对施公也“有意见”:为什么几乎没写出一个令人赞叹倾倒的女流来,反而两出“杀嫂”都写了姓潘的两个不正派的坏女人?
  雪芹是大不以此为然的。这是因为,他经历了谙悉了许多女才人、女豪杰、女英雄,而她们的命运却比梁山好汉还不幸,还悲惨,还可怜可叹,可痛可哭!他觉得施公太偏心,也太无情了。
  于此,忽然一个巨大的思想火花在雪芹头脑中爆出万丈的光茫——他一下子决定了他的终生事业:誓为一群亲见亲闻的女儿写出一部传神写照的新书,专与《水浒》相“对”!
  这个“对”,包括了一切,连名目也可以成为对仗:
  绿林好汉——红粉佳人
  江湖豪杰——脂粉英雄
  对仗,是汉字文学语言的一个重要的美学因素,用西方拼音文字的意识来“评论”它是困难的。(西方只有“排句”,与中华的对仗也并不是一回事)。对仗,当然不只是“字面”的事。它总是“字里”的思想感情的一种表现。对仗,又是文学手法与结构上的一个重要因素。对仗,包含了对照、对比、对称、对应。雪芹的书,运用这些,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雪芹的书,是“翻”《水浒》,然而又是继承《水浒》:他采取108这个最主要的结构中心。他“对”准了施公,有意识地写了108位女子。他的书后《情榜》,是“对”施公的《忠义榜》。他的人物品目法则是:以12为“单元”,正钗十二名,副钗十二名……,排为“九品十二钗”,12×9=?正等108!这就是雪芹的结构大法则。从女子主要人物的数目,到全书的章回数目,都是一百零八!
  全书以“盛衰”“荣辱”“聚散”“悲欢”“炎凉”……为两大“扇”,前后各五十四回书,“分水岭”在五十四与五十五回之间。第五十四回是“盛”的顶峰,第五十五回是“衰”的起端,前后笔墨、气氛、情景事迹……俱各大异,构成了内身的大对称,大变化,大翻覆,大沧桑——前之与后,后之视前,有天壤之别!
  草草说来,雪芹这位从古罕有的特异天才,将他的书安排在一个严整精奇而又美妙的大结构上。他从《水浒》得到了启示,但他的思想与艺术,大大超过了施公的水平与境界。
  著,已将它的骨肉、血脉、精神、丰采都改变了。
  1992年
  
  
  情榜证源
  
  《红楼梦》的原本,卷末标有“情榜”。此事由脂砚斋批语而得知,今已人人尽晓,但一直未见有人认真加以研索。此榜虽然是雪芹的独创,但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也不是无源之水,须知脉络根由,自有所在。
  第一应知,明清之际的章回小说,末尾多有一个“总名单”,包列全书人物,名之曰“榜”。榜原是评品高下,昭示名次先后的一种形式,所以《封神演义》末尾列有三百六十五位“正神”的名单,是为“封神榜”。《水浒传》末尾列有梁山泊一百单八条绿林好汉的“忠义榜”。《儒林外史》末有“幽榜”,尽管考据者认为并非原作者之真笔,但也正好说明当时的这一通行的体例,非同生制硬造。至于《镜花缘》,写了一百个女子应试科考,更是列有一张大榜,就无待详言了。
  由此可知,雪芹作书,末附一榜,列出全部重要人物的名次,自然就“顺理成章”,不劳专家们去考证此榜究竟有无,争论列榜是否“蛇足”了。
  然而,有榜属实,无可惊异,也还罢了;至于为什么非是“情榜”不可?难道说这也有“来历”、“出处”不成?答案又将如何呢?
  我说,雪芹之所以名其榜曰“情榜”,也并非偶然“心血来潮”、忽发“奇想”,确实也有来历、也有出处。若问来历如何?我将答曰:这个“典”就“出”在明朝小说家冯梦龙所编的一部书里。
  这部书,名叫《情史》,这听起来真是十分俗气;因此虽然久闻其名,知它在清代也在禁书之列,却不想到图书馆去寻它,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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