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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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慵懒的样子:“忠良,我知道,你少时颇得老爷赏识,被选为三少爷的伴读,在上海念过几年中学,回来做了老爷的跟班,吴家待你不薄。当然了,说到底你还是个下人。素芬就更惨了,听说你父亲在世时,为城里的洋人做过事,带回一个如花似玉般的老婆,可惜好景不长,你父亲一病不起。你母亲呢,欠下吴家一大笔债,眼看着还不清了,扔下你和你父亲,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了。素芬哪,你是抵债过来的,等于是吴家花了银子买来的,这一辈子也就没了自由身,日后你想嫁给谁,那可由不得你。”
张忠良:“我为老爷做牛做马,用一辈子的钱来赎素芬,这总可以吧?”
“哈哈……”紫纶笑道,“你知道素芬家欠了吴家多少银子吗?我告诉你,光是利滚利滚出来的利息,你这一辈子做牛做马也休想还清!”这一说,把张忠良和素芬说得直起了眼睛。紫纶吹掉烧长的香烟灰,语速不紧不慢:“忠良说得对,在吴家你们是没指望了。既然两人心心相印,何不展翅高飞,远走他乡,另谋生路呢?”雨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把目光投向紫纶,揣摩她的用意。“要走,现在正是好时候,别错过了这个机会。”紫纶说完,在门槛上放下一叠大洋和一把钥匙,隐身而去。
突然一个炸雷,把张忠良和素芬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抱在一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如战鼓雷鸣,声震寰宇。
雨夜。飞也似的脚步。后面是灯笼火把,十分耀眼。胡管家在喊:“站住!快站住!不然就要开枪了!”一边真的就叭叭放了两枪。
子弹从张忠良和素芬耳边嚣叫着飞过,两人跑得更快了。素芬惊恐万状:“忠良!我跑不动了……”张忠良紧紧拉住素芬:“跑不动也要跑,快!”又是一声枪响。张忠良应声倒地。素芬回身呼号:“忠良!忠良!”
灯笼火把将两人团团围住……
翌晨,雨过天晴的枫桥镇像被刚刚洗刷过一般清新,空气像被滤过似的爽朗。家家烟囱冒着袅袅青烟,看上去透着一股祥和之气。
潘公桥上,张忠民飞也似的扑下桥来,后面跟着慌慌张张的张老爹和张母,后者一脚踏空,一声大叫,骨碌碌滚下几级台阶。
张老爹急忙喊:“忠民!快回来。”跑在前面的张忠民闻声回头,父子俩扶起张母,急匆匆来到吴家大门外。
张忠民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铁皮包裹的大门上。胡管家开出门来,面色不悦:“谁呀?谁呀?”张忠民急切地问:“胡管家,我哥他怎么啦?”
胡管家挡在门口,一字一顿地说:“昨天晚上,忠良带了素芬,想要逃离吴家,被抓回来了,现在关在柴房里,老爷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嗳,你们说,老爷对他这么好,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张家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张忠民欲上前,被胡管家挡在门口:“吴家的大门,是这么随便可以进的吗?忠良好好的,用不着多看。只要他悔过认错,老爷还会喜欢他的。你们先回吧,过两天让他回家来看你们。”张家三人将信将疑,倒也不好说什么。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直泻到吴家柴房的地面上。张忠良躺在稻草里,腿上缠着绷带。他眼望房梁,嘴里含着一根干稻草,看上去并无大碍。窗外有人影晃过,引起张忠良的注意。
素芬在窗外轻轻地叫:“忠良,忠良……”张忠良跳起来,扑到窗口:“素芬!你没事吧?”素芬:“我没事。你呢?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张忠良:“子弹打在腿上,擦破点皮肉,没碰到筋骨。”素芬嘤嘤抽泣:“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张忠良安慰她:“你看你,哭什么?一点小伤,不要紧的。”素芬:“忠良,关在这里也好,趁便好好休息。”张忠良应声点点头:“素芬,老爷怎么把你放出来了?”素芬:“老爷要喝百家奶,别人不知道去哪家买,只好把我放出来。”张忠良愤然地:“哼,百家奶,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喝百家奶,简直不知廉耻!”素芬:“外边的人都说老爷想返老还童,长命不死。”张忠良:“做他的黄粱美梦!”素芬:“哎,你没供出七奶奶吧?”张忠良:“我怎么能连累她呢?”素芬:“我猜你不会的,千万别说啊……有人过来,我要走了。”
火球似的夕阳亲吻着广阔的水域。一艘赤膊船背着巨大的日轮,从钱山漾向枫桥镇驶来。
镇中河埠边,吴老太爷的七房太太在岸上站成一排,一个个盛装丽服,喜溢眉梢,仿佛临河而长的浓桃艳李。三少爷是第四房的儿子,此时此刻,四奶奶的心情自然最为激动。同来河埠迎接吴家三少年的,还有吴家大少爷、二少爷、各房小姐和男女仆人,素芬亦在其中
。五奶奶眼尖,先喊起来:“看呀,看呀!来了,来了!”一群人于是翘首张望,直向远处的桥洞看去。
一艘赤膊船从远处缓缓驶来。船未停稳,吴家祺就抢步跳上岸来,先到四奶奶面前:“妈!你好吗?”四奶奶盈盈欲泪:“好,好,妈好好的……来,快来见过你大妈、二妈她们。”
几房太太笑浸浸地望着留洋归来的三少爷,等待他的问候。吴家祺鞠着躬,一个个叫过去:“大妈好!二妈好!三妈好!五妈好!六妈好!”
大奶奶含笑说:“家祺,你还漏了一位呢。”几房太太禁不住吃吃地笑。吴家祺往旁边一瞧,犹豫着不敢开口,眼睛直直地看着紫纶。
紫纶露齿一笑:“你还不认得我吧?我是你父亲去年娶来的七姨太,一个比你还小三岁的母亲,你应该叫我七妈的。”四奶奶:“是啊,家祺。她是你七妈。叫啊。”吴家祺实在有点叫不出口:“七……七妈……”众人轰然大笑,感到有趣极了。紫纶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甚至笑出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你以后……以后就叫我……叫我紫纶好了。”吴家祺尴尬地笑笑,回过头去问候大少爷和二少爷:“大哥,二哥。”
大奶奶:“好了,好了,有话回家说去吧,老爷等着看三儿呢。”
吴家祺一转身,突然看到手提行李的素芬,不知为什么如遭电击一般,禁不住浑身一颤。这一来,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四奶奶见状说:“家祺,这是素芬。”吴家祺慌张地:“哦,素芬,长大了,我都认……认不出来了。”素芬朝他鞠了一躬:“三少爷好!”吴家祺出神地看着她,透着欣赏的目光,神情却有点儿疑惑。
胡管家把吴家祺领到吴宅练功房门外,后面跟着大少爷和二少爷。
吴家祺来到房门口,对里面说:“父亲,三儿回来了。”门里传来吴老太爷的声音:“哦,路上走得还顺趟吧?”吴家祺:“蛮顺趟的。父亲,我在日本得了学士学位。”吴老太爷的声音:“嗯,好,好啊!这可是光宗耀祖、高大门楣的好事情,总算没有白读这几年书。”吴家祺:“父亲,听说你深居简出,练功不怠,是真的吗?”大少爷、二少爷在一旁拼命摇手,示意他不要多问。吴老太爷的声音:“是啊,你去日本那年,我得到了西藏密宗的真传,又在白云居跟神仙道士学会了外丹炼术,在家中修炼长生不老之术,很少走出房间,这样已经有四年了。不过,今晚我是要出来和全家人一道吃团圆饭的。”吴家祺:“父亲,我非常想见你。”吴老太爷的声音:“嗯,吃饭时再见面吧。”
“好的,父亲。”吴家祺一转念,又说,“父亲,我听说,忠良让你关起来了,是真的吗?”吴老太爷的声音:“他带素芬私奔,了不得啊!”吴家祺:“父亲,忠良是我惟一的知心朋友,三儿求你放了他好么?他喜欢素芬,应该让他们自由恋爱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走了。”听得出,吴老太爷的声音颇为不快:“什么叫‘自由恋爱’?你这也是从外面学来的?”
“父亲……”他还想说什么,大少爷和二少爷对他直摇手,并想拉走他。吴家祺推开他们,贴着房门说:“父亲,请你放了忠良,无论如何要放他出来,三儿求你了,就求这一回,还不行吗?”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门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好吧,吃好晚饭我就放忠良出来。”吴家祺对门里的父亲鞠了一躬:“父亲,三儿谢你了!”这礼敬得很有些日本风格。
蓦地,唢呐、锣鼓声起……
吴家的厅堂上披红挂彩,十来盏汽灯把大堂照得分外明亮。大厅内摆了六桌酒,吴家的男女老少齐集大堂。用人穿梭上菜,场面煞是热闹。
就在这时,胡管家从里面喊出来:“老太爷到!”众人纷纷起立,拿眼看着老太爷将要出现的方向。惟独紫纶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点了根香烟吸着,被吴家祺看在眼里。
在马屁管家和大少爷的搀扶下,极少与家人谋面的吴老太爷活像身体欠佳的某国元首,前呼后拥地走将出来。但见他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前一块辟邪帽玺,身着黑绸暗花马褂,里面是青灰素缎袍子,裤腰上一个碗口大的兽纹玉佩,垂下橘黄色的丝线绦来。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被人扶到居中的一张大桌上首。大少爷将他扶正:“父亲,请在这里坐。”于是,吴老太爷干瘪的屁股压到靠背椅上。
胡管家说开场白:“今天,吴家上下欢聚一堂,祝老太爷洪福齐天,旋转乾坤!祝三少爷东渡扶桑,学成归来!请大家开怀畅饮!”随即响起一片碰杯声。
吴家祺、紫纶、吴老太爷、大奶奶、四奶奶、大哥、二哥和胡管家同坐一桌。大少爷建议:“我提议,为父亲的健康干杯。”大家一迭声地说“好”,然后就干杯。紫纶忍不住笑出声来。众人茫然相向。
吴老太爷:“紫纶,你……为何而笑啊?”紫纶:“我在想,若要老爷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再娶个八奶奶、九奶奶的,不知大家是否愿意?”众人闻言一惊,生怕吴老太爷火气攻心,都拿眼偷看他。不想吴老太爷捋了把长髯,付之一笑:“真要再续几个,倒也不是不可以,你们看着有合适的,给我留意着便是了。”说罢,端起杯子,仰脖而饮,有一半酒水淌到了嘴外。胡管家急忙用手帕为主人擦嘴,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老太爷酒量依旧,雄风不减当年,嘿嘿……”众人这才松出一口气来。
吴家祺大概没有完全听懂,不明所以地与紫纶对了个目光。
酒过三巡。紫纶醉态毕显,还在倒酒,端起盅子来说:“老爷难得和家人共餐,容我敬你三杯。”大少爷担起心来:“七妈……”紫纶:“我敬你父亲,要你插什么嘴?”吴老太爷口气和缓:“让紫纶喝吧,她也是难得喝酒。”紫纶一笑:“还是老爷善解人意。要说难得,难得的事情多着呢,不说也罢。”她连倒连喝了三杯酒,醉得扑倒在台面上。
胡管家吩咐用人:“七奶奶喝多了,快扶她下去。”不想紫纶倏然起身,咆哮道:“谁说我喝多了?我才喝了一点点,要我喝醉,早着呢。喝!谁和我把盏对酒?”
她把醉眼对向吴家祺。一桌人个个张皇着脸。吴家祺端起杯子:“七妈,容三儿敬你一杯。”紫纶:“我不是说了吗?叫我紫纶就可以了。”吴家祺为难地看看大家:“我大……大哥、二哥都这么叫你,我怎么可以……”紫纶:“你大哥二哥是定了型的人,改不过来了。你不一样,刚从日本回来,应该给吴家带些新风鲜气进来才是。”吴家祺:“七妈所言,我十分赞同……”紫纶纠正道:“叫我紫纶。”吴家祺:“七妈……”紫纶把酒杯一扔:“叫我紫纶!”吴家祺惶然不知所措,看一眼父亲。
吴老太爷站起来:“我累了,先走一步,你们慢用。”
“老太爷走好。”胡管家起身扶了他,往后面走去。大奶奶乘机道:“都吃饱了吧?饱了就散席。”众人附和着起身离席。吴家祺欲走,被紫纶按住。
旁桌上的五奶奶凑近六奶奶,撇撇嘴说:“老爷这么宠爱她,她还这么不知趣,大庭广众装疯卖傻。”六奶奶不屑地:“给老爷宠坏了才这样的,活该!”
紫纶一阵大笑,笑毕:“家祺,我看你带了把外国胡琴回来,想必你也是个抚琴弄弦的主儿,与我倒是有些知音的意思。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吴家祺摇摇头。“我是戏子,唱得一嘴好昆曲。我这就清唱一曲给你听。”她颤巍巍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就唱《赵五娘》好么?”吴家祺点点头。紫纶唱道:“金刀盈盈明似雪,还照乌云映愁月,万苦千辛难说尽,一齐吩咐青丝发。”就唱了这四句,她便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弄得吴家祺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胡管家走来,见状一惊:“哟,七奶